江州城的白司马依旧日复一日过着那令人艳羡的神仙日子,浑若没有半点愁绪,岁月留下的风霜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厚重阅历带来的沧桑感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
而今听雨屋檐下,心神平静,静静饮酒。
赵一念的事,他心里很清楚,可是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他要给你一棒槌的时候,根本不会跟你通知,当那些惨痛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发现自己之前面对别人不幸时的那种同情怜悯,只能用可笑两个字来形容。
事情不到自己身上时,根本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惠能年未弱冠,本该安安稳稳吃斋念佛诵经的,现今成了眼中只剩仇恨的可怜人,三万多正值壮年的青年,就这样死在敌人手中,害死他们的还是他们想要守卫的人,背后递过来的阴冷匕首,更让人心寒,多少个如赵一念这样的家庭,就这样支离破碎。
二十多年的承平世道,已经让这个帝国腐朽道这个地步了吗?
年轻的惠能背着青色的布囊来到了白司马面前,不言不语,脸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惠能啊,准备走了?”白司马看着这个站在檐下躲雨的孩子,扶着栏杆的手,不可察觉地微微抖了抖,而后叹声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惠能重重点了点头,眼神深处的迷茫时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只是身上那股冷冽肃杀之气将其很好地掩盖了起来。
“五月五日午,赠我一只艾。这是我老家的习俗,今天府里准备的粽子,吃着可还满意,要不要带几个路上做干粮?小春嫂包的蜜枣粽,甜而不腻,可是好吃得紧啊!”白司马脸上又重新挂起了微笑。
“启禀白司马,已经带了。”惠能轻声答道,几年下来,说对这里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矩妖寺的教训,让他学会了更好地掩藏自己的情绪。
“他来了吗?”白司马继续随意地问道。
“已至庭前。”
“唤他进来罢。”
不一会儿,眉宇间多了几丝沉稳之色的赵一念出现在白司马面前,肃然脸上的悲伤还未能完全敛去,可是身上的稚气已经褪去大半了。
让人成长的,从来不是那公平无比的时间,因为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得不偏不倚,让人成长的只有经历,不管好的坏的,正是由于每个人的独一无二的经历,世间才会如此斑斓,人们才能品尝酸甜苦辣。
“你是个读书人,不管书读得好与坏,只要愿意读书,并且愿意坚持读书,都可算作读书人,我作为一个虚长你几轮的读书人,有些话却是要跟你说。”白司马身上气势陡然一变,说不出地飘逸洒脱,但仍然让人感觉十分亲和。
“你那个当兵的老子跟我说过不希望你一味地读书考取功名,并不是不希望你读书,只是不希望你把书读死了,书中事,说到底只是纸上文,不可尽信,千万不要成为那种只会死读书的‘两脚书橱’,虽说这样并没有影响别人,可终归是不适合你的。但读书,也不是非要你读出个什么头头道道来,若是读书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从书中得到什么,那样也未免太过小瞧于儒家先贤的修身之道了。”白司马眼睛盯着赵一念,一眨不眨,“道理,很容易说,但是说了记住了是一回事,记住了理解了又是一回事,理解并能运用到生活中而后再有新的领悟,则有是另外一种境界了。”
赵一念懵懵懂懂,不明白眼前的白司马为何突然对自己如此上心。
“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白司马轻笑一声。
赵一念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你老子请我喝过几回酒,我平生从不欠人,这些话就当是酒钱吧!”漫不经心的话语声中透露着一股沉重。
“你现在不理解没事,先记着,等到了你经历的某个时刻,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句话,那是你就懂了。还有不要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了。”白司马微微眯了眯眼。
赵一念心中一惊,脸色微红。
“不要担心,你旁边那个。”白司马朝着一旁静立不动的惠能努了努嘴,“就是个读佛经读傻了的,现在怎么劝都劝不回来,还觉得百无一用是和尚呢,我怕你再是个死脑筋,那你们一起过去得打起来。”
“不会的。”惠能冷冷地说了这句话,而后再次静默不言。
赵一念被身旁同龄人的气势惊到了,自己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啊,跟眼前这人打,不是送吗?
“有很多事,书上没告诉我们解决方法,没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这一行,惠能会保护你的。对了,现在的他,很能打的。”白司马促狭地笑了笑。
“今日端午,宜出行,你肯定没尝过小春嫂的蜜枣粽吧,我让人送两个给你尝尝,也算是给你践行了。”白司马言罢又把二人扔在原地,自己沿着那曲折的走廊七拐八拐地不见踪影。
只留下两人,在原地沉默。
“你好,我叫赵一念。”最终,还是赵一念没忍住,先开口说了话。
“我知道,我叫惠能。”惠能酷酷地说道。
赵一念沉默了,这让人怎么接。
“今天雨下得挺大的。”
“嗯,我有箬笠蓑衣。”
“哦,我有伞。”
局促不安的赵一念彻底放弃了跟眼前之人的沟通,简直是个油盐不进的闷葫芦。
到来的两个蜜枣粽子极大地缓解了赵一念的尴尬,“你要来一个嘛?”
“我吃过了。”
“哦。”
三口并两口吃完的赵一念噎得直番白眼,好在有下人及时拿来了水,他这才舒服了不少。
“我们出发吗?”赵一念小心翼翼道。
“可以。”而后,惠能就带上箬笠,披上蓑衣,背着行囊大踏步走出了雕梁画栋的司马府。
“等等我。”背着竹箱,拿着登山杖,一身破旧干净素衫的赵一念急忙撑开自己的油纸伞,也追了出去。
暂且压下心头悲伤的赵一念最终还是追上了自己的伙伴,与之同行。
在楼阁上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直至最后变成小黑点消失在白司马视线中。
白司马回到了桌前,开始从酒壶中往杯中倒酒,清澈的酒水在杯中,浮起酒沫,酒香四溢,从容举起,一饮而尽。
“五月五日午,赠我一只艾。”白司马自顾自地说道:“下面还有两句呢,故人不可见,新知万里外。”
“故人不可见,故人不可见啊,哈哈哈哈!”白司马继续自斟自饮,酩酊大醉。
疏雨饮醉,急雨入眠,浓睡消残酒。
梦里观花,醒后见雨,思卿杯莫停!
“来啊,继续喝。”
桌上酒酣,白司马举着酒杯的手却很沉稳,杯中酒水一滴未曾洒落,可他敬酒的方向,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