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时候,我有一个网名,叫“小瓶盖”。我从小缺乏爱,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被世界抛弃的小瓶盖。
这颗小瓶盖在大学的时候经历了四次失败的爱情,在几乎快要对爱情绝望的时候,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公。他经过我的生命,在草丛里发现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我捡起来,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用十年的宽容和爱去温暖我,融化我那颗冰冷的心。他是第一个经过我的生命把我捡起的人。
大四的时候,我因为生病需要动手术,可是,家境贫寒的我凑不够昂贵的手术费,正当我再次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个在我生命里只出现过两次就失踪了的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递给我一叠钱,让我去动手术。我成功地进行了手术。然而,那个好心人再次失踪,直到十年之后我才联系上他。我感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同时问他为何一再失踪。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才说出实情,原来当年,他遭遇家庭变故,在刚遇见我的时候,他还是家境富有的阔少爷,他对我一见如故,一定要认我当妹妹。然而,和我只见过两面,他突逢变故,几乎可以说在一夜之间,从一个阔少爷,变成了替父亲背负着一身赌债的末路之人。所以,他失踪了,正在上大学的他被迫中断学业,拼命挣钱替父亲还清赌债。而这一切,他后来说:“当时认识的你那么简单、纯粹,我想把人世间的一切美好留给你,至于那些阴暗,那不是单纯的你能承受的。”所以,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却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还记得,他来给我送钱的时候,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都快掉光了。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他不说。如果不是十年之后,我再度联系上他,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向我说出实情吧,恐怕他这辈子都要为我保留那一份美好吧。
大学毕业之后,我换了好几份工作,可每次都因为身体原因,无法长久继续下去。最后一份工作中,我甚至大病一场,回老家休养了三个月。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的时候,我尝试着再次找工作,然而不管什么工作,我都干不了一个星期就会生病。于是,最后我几乎放弃了找工作的想法,天天待在家里。有一次,老公出差半个月,我一个人待在出租屋里,半个月不曾与人说话。在老公快回来的时候,我对着镜子,练习开口说话,居然发现自己表情僵硬,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大大的石头,竟然说不出来话了。我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无论如何得找份工作,得出去和人交往。可是,想到自己那样的身体,又陷入绝望的情绪中。那时候我心里就想:老天啊,你给我一份我的身体状况能承受的工作吧,工资低也没关系,只要让我有个事干。没想到,不久之后,这样的机会真的就降临我了。一位和我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地质专家,我也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非常热心地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工作非常轻松,待遇也还可以,关键是,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书写作,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我正式上班之后,这位老地质专家还过来看过我几次,给我带了他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礼物。从这件事情之后我就觉得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候真的很奇妙,我也不知道当时那么渺小的自己身上有什么宝贵之处,让这个在地质界鼎鼎有名的专家这么看重我,关心我。我也开始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没人疼没人爱,因为连这个只和我见过一面,可以说萍水相逢的老地质专家都这么疼爱我,那我应该不是那个渺小到让人随手丢弃的小瓶盖了吧?
我顺顺利利地在老专家介绍的单位里工作了七年,结婚生子,生活平稳。然而,身体一向就弱的我一直有很严重的颈椎病。到2017年,颈椎病发展到不堪重负的地步。我无法看书写作,也没法完成正常的工作,甚至连简单的家务都做不了,到最严重的时候,颈椎病把我折磨得夜夜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也要疼醒五六次,那段时间,我每天神情恍惚,经常以泪洗面,感觉自己走入了绝境。最后,在我快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一位好心的书友劝说我去医院接受治疗,她大老远从西郊过来,看望我,给我打气。我鼓起勇气去了医院,开始了长达好几个月的治疗。然而,就在治疗刚有一点起色的时候,我又发生了意外,意外事件中断了所有的治疗,我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一病不起,卧床休息整整两个月。本就脆弱的我,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我像一个落水的孩子,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虚弱的身体,绝望的情绪一天天蔓延,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再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考虑到自己这样的情况,我向单位领导提出辞职,我说我目前的身体状况已无法再胜任这样的工作。领导在听我诉说了所有的情况之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该养病养病,该休息休息,单位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你什么时候身体好了,什么时候再来上班。如果你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无法胜任这份工作,那么以后所有的文字工作都不需要你来做了,公司目前没有招新人,属于你的工作我和总经理来做,以后招了新人,就让新人来做,你只需指导指导新人就可以了。你现在这样的状况,是最需要关心和帮助的时候,也是最需要钱的时候,公司虽然给你的工资不高,但至少社保给你交着,基本工资给你发着,你还有个保障。你要是现在辞了工作,谁来保障你这些。所以,以后再别跟我提辞职的事,安心养病吧。”
我在家休养两个月,身体渐渐恢复。当我再次去单位上班的时候,我翻看那些本该由我准备的会议资料和文字材料,居然连手写的会议记录都是董事长亲自写的,还有那些文字材料,是董事长利用周末休息的时间在家里加班帮我弄的,我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按理说,以我当时的状况,董事长完全可以接受我的辞职,重新招新人来完成这些工作。可是,他没有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放弃我,他选择保留我,帮助我,牺牲他自己的时间来帮我完成工作,让我能安心地,没有后顾之忧地在家养病。我再次感受到,我不是一个被人随手丢弃的小瓶盖啊,我就算是对别人来说毫无用处了别人还是愿意发自内心地来关心我帮助我,我怎么会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小瓶盖呢?
我开始重新工作,也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了。我以为自己终于熬过了所有的苦,要苦尽甘来了。然而,老天又和我开了个玩笑。在连续一个星期被一个恐怖的恶念揪住,让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夜不能寐,甚至连正常的与人交谈都无法进行之后,我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重度焦虑症、恐惧强迫症。由于已经无法自己控制自己,医生给我开了重剂量的药,抗抑郁的,预防精神分裂的,同时给我进行心理疏导。在治疗初期,说实话,非常难熬。我时不时地恐惧发作,浑身颤抖,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随时有可能被死亡带走。我孤独、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按照心理咨询师的指导练习,开始了漫长的治疗过程。心理治疗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寻找真正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异常艰辛、痛苦,而且漫长,有时候甚至看不到边际,看不到希望。在寻找真正自我的过程里,意味着要和过去那个虚假的自我彻底告别,和过去的生活告别,甚至和过去的人告别。心理治疗往往成功率只有30%,就是因为其过程之艰辛,让很多人一开始就望而却步,根本没有勇气走下去。我在治疗之初就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寻找真正自我的过程里,我首先就遇到了来自家庭的阻力,老公不理解我,不支持我,他开始和我冷战,我们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在过去,他就希望我成为贤妻良母式的人,和他父母好好相处,以后住在一起,孝敬父母,过简单平静的生活。过去,我也尝试朝他想要的方向去努力。可结果换来的却是我的重度抑郁症,这说明他希望的贤妻良母、孝敬儿媳、岁月静好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当贤妻良母,也不想和老人住在一起,更受不了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简单重复两点一线的生活。在和老公博弈的过程里,我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你想要的生活,我努力了,可是我做不到。现在,我要去寻找那个真正的我了。我不知道未来的自己究竟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但至少,我想先去尝试,我要把过去所有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全部去做一遍。你给我三年时间,让我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让我按自己的方式去过一遍自己的人生,我想知道自己究竟还有多少不一样的可能。”
老公不等我说完,摔门而出。结局早在我意料之中,然而当它真正来临,我还是承受不住。我哭泣,绝望,浑身颤抖,恐惧感再次袭击我。过去的我,因为身体太差,一点生存能力都没有,太过依赖老公,离开他几乎寸步难行。而现在的我,在身体状态最差的时候,却还是选择毅然决然地破釜沉舟,宁愿失去过往的一切也要做真正的自己,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因为我没有办法啊,这条路开始了,就只能走下去,如果不走下去,我下一步面临的就是精神分裂。
哭过,累过,绝望过,还是要走下去。可是,一向脆弱的我,孤立无援的我,要怎么走下去,要拿什么走下去?我再度陷入绝望之中,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绝望,前面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后面已无退路,我要怎么办?
正当我孤立无援的时候,老天派了两位天使般的人物来到我身边。他们陪伴我,支持我,鼓励我寻找真正的自己。在治疗的前两个月里,我经常恐惧发作,每次发作的时候我就退行到四五岁的状态,成了一个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一个脆弱、敏感、孤独,需要人关心,需要人疼爱的孩子。有时候白天发作,有时候晚上发作,每次发作的时候,他们就轮流陪伴在我身边,听我倾诉,看我流泪,任我发泄情绪,最后给我一个如父母般温暖的拥抱。不管我给他们的生活造成了怎样的困扰,不管我每次在他们面前是如何无理取闹,有时甚至把他们弄到几近崩溃,他们都对我有始有终,不离不弃,从未放弃我,无私地给予我如父母般纯净的关爱。
在他们的陪伴和帮助下,我熬过了最难熬的两个月。在这两个月里,我用坚定的意志和行动向老公表明了我开始新生活的决心,他也渐渐地从过去固有的思维模式中走了出来,开始接受这个崭新的我。他不再强求我多带孩子,也不再邀请他父母来家中和我们同住,对于我的一切决定,他都表示赞同和支持。在这些转变渐渐发生的过程里,我甚至感觉到,老公其实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爱我,比起以前,他似乎更爱现在这个真实的、勇敢的我。
过去,我以为自己身体不好,工作又一般,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毫无价值,我害怕这样的自己会成为老公的拖累,害怕他有一天会抛弃我,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地按照他想要的方式去努力,成为他想要的样子。可是,经过了这么多,经历了过去的种种,我突然发现,就算在我身体最脆弱的时候,就算在我成为别人负担,给社会造成麻烦的时候,还是有这么多人爱我啊。我不需要那么优秀,我不需要那么“有用”,我只需生而为人,我只需成为我自己,真实的自己,就有很多人爱。
在我生病期间,很多朋友给我留言,鼓励我,给我加油;有的给我打来电话,关心我,问候我;有的朋友直接来家中看望我,送我礼物……这些朋友中,有相交十几年的闺蜜;有认识近二十年的死党;还有很多是来自我参加的一个读书会,前面提到的那两位天使,也是来自读书会,他们都是发自内心想要给我温暖的人。
记得在武志红老师的心理学课程上,武志红老师说:“如果你生命中总是遇贵人,如果你每次遇到危难都有人来帮你化险为夷,那你就是好命。”我在对爱情绝望的时候遇到现在的老公;我在动手术最需要钱的时候有人来给我送钱;我在最需要工作的时候有人给我介绍工作;我在生病难熬的时候有人关心我帮助我陪伴我,甚至还有领导替我完成工作……
如果是好命,老天为何给我那么多磨难?如果注定要让我受苦,老天又为何总给我希望?
我想,几米的《希望井》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吧。
“掉落深井,我大声呐喊,等待救援——
天黑了,黯然低头,才发现水面满是闪烁的星光。
我总在最深的绝望里,遇见美丽的惊喜。”
原来这一切,是为了让我遇见,让我遇见这美丽的惊喜!
原来,我不是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瓶盖,世界从未抛弃我,那些温暖有爱的人,他们从未抛弃我!
如今,我已把这颗小瓶盖埋葬,葬在一棵大树下,和小六一起。小六是一只流浪猫,被好心的人收留,但没有抢救过来。小六很怕冷,好心人埋葬它的时候,在它底下埋了一个暖水宝。
过去的我也很怕冷,从十月到次年五月,被窝里总要有一个暖水宝,否则,我是睡不热的。
我把这颗小瓶盖和小六葬在一起,借一借它的暖水宝暖暖手,向那些好心的曾经路过我生命的人,借一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