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沄希
1
以前我在电视台实习的时候，遇到过一件“打脸”的事。
那天我接到一个爆料电话，一位女士称自己的老父亲遭遇了公交车甩客，售票员半途中强行把他的父亲赶下车，老人不得不在高温天长时间步行，而后中暑晕倒在路边。（本世纪初我们这三线城市的公交车刷卡售票还未普及成熟，部分公交车还留有售票员）。
挂了电话，我马上和爆料人见了面，采访了中暑的老人。详细了解他乘坐的是哪一条公交线路，亲身体验烈日下行走四十分钟后的体征变化，在结语里“批评”了售票员。报道当晚就播出了。
观众反响“热烈”，热线忙不停，有吐槽公交糟心事的，也有人关怀老人身体状况的。这的确比栏目组平时所报道的张三家漏水，某条路井盖丢失的新闻更引人关注。栏目制片人为收视率操心的扑克脸生动了，而我冲动地认为自己维护了正义。
事情反转出现在节目播出后第三天。一个泣不成声的中年女人请求为她“翻案”。她就是那个被曝光的售票员，而她给出了事情的另一个版本。
按照票价分段计费的规则，从甲地上车去到乙地应收两元，而老人上车后只刷了一块五，这被售票员看到了，她要求老人补差价，而老人不配合。
“他自己说坐到一块五的地方就下车，到了地方赖着不下，还骂我，而且是他先动手推我的，我是没办法才让他下车的。我只是按公司规定让他补票，我也不知道他会中暑。你们报道一播，这月奖金没有了，工资停发，要是让我下岗的话我咋生活，我孩子还上中学呢……”
她说的这些话并没有完全出现在后续报道里。我的一位前辈经验老道，三言两语，把整件事处理为分段计价制使乘客和售票员之间产生“误会”。老人和售票员“握手言和”的画面看上去很完美。我傻站在一旁，犹如挨了耳光。
现在想来，幸好，那时会上网的人还不多。
2
我有个没有朋友圈的朋友。准确点说，是她关闭了朋友圈。
小薇是一位小学老师，五年级某班的班主任。她的朋友圈大多都是和工作有关的内容，偶尔也有几张私人生活的图片。那天小薇和男朋友订婚，在朋友圈分享了一张与男朋友比心同框照。不仅亲友，许多学生家长也纷纷点赞，满屏祝福。
有一位学生家长私发红包给小薇，一则表祝福，二是希望小薇多关照她的孩子。比如能够每天提供一张孩子在校学习的照片。小薇没收红包也没同意为她拍照片。
“有时间秀恩爱，没有功夫管学生。”那位未能如愿的家长在自己的朋友圈和微博等社交媒体上发贴，并配发了断章取义版的聊天记录及小薇朋友圈的图文。
其他家长和老师，有围观的，有转发的，也有人告知了小薇这个情况。一开始小薇没太在意，虽然委屈生气，但想着找机会和这位家长当面沟通就没事了。但随着网上参与评论的陌生人越来越多，话题被拉到了职业道德的范畴，有人指责小薇没有资格当老师，更夹杂着无端的人身攻击。
小薇回应解释，收效甚微反而越描越黑。那些时间小薇时常失眠，讲课的时候脑子里会突然一片空白。校长找到小薇约谈。主旨是年轻教师追求个人幸福无可厚非，但是要注意不能影响教学工作。
事件伴着暑假的到来慢慢冷却。小薇关闭了朋友圈，我问她是害怕恶意吗？她回答我，是不想把生活弄得天下皆知却又措不及防。
3
在网上可以众筹各种商品，但你想过可以“众筹”某个人的死亡吗？
陈凯歌导演曾有一部讨论网络舆论力量的电影，也是被称作高圆圆和赵又廷定情之作的《搜索》，讲述一个公司女白领因为一次公交车“不让座”，引发全民人肉搜索，最后被逼上绝路。
豆瓣高分英剧《黑镜》里有一集《全民公敌》。一位作家因为自己的言论被无数人在网上投票“去死”。程序员利用机器蜜蜂杀死了“该死”的人。接着又有高票当选者被杀死。投票者们兴奋着，享受高喊别人“去死”的快感。替网名杀人并不是这个程序员的终极目标，那些参与投票的人才是最终牺牲品，杀死所有参与过投票的30万人，只为了给曾遭受网络暴力的女孩报仇。
在邓超和阮经天主演的电影《心理罪之城市之光》里也有本土化相似的操作。动动鼠标可以主宰他人的生死，键盘侠在网上判处“坏人”死刑，他们将自以为替天行道的江亚奉为“城市之光”，借用他的手杀死那些“罪有应得”的人。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影视剧题材可以取材于现实生活，但没人愿意让自己的日子过成惊悚片。
4
网络时代，人人都是“陪审员”。鲁迅先生曾批判国人麻木冷漠，现如今我们是热心的正义侠吗？
每天，乌央乌央的消息推送至我们眼前。不管你是关心娱乐八卦，还是关注社会时事，大数据懂你，总有一则“天下事”能让你禁不住围观，忍不住讲几句“公道话”。
江歌案万人网上签名，请愿判凶手死刑。王宝强离婚，人妻马蓉出轨遭世人唾弃。我不能说这些极端个案里的反面人物不该被骂被“审”，他们确实挑战了道德、人性和法律。但当群情激愤，每一个屏幕后面是一颗维护正义之心还是一团热闹沸腾的情绪，难以辨识。
上学的时候，大多数人不爱举手发言。不相见的日子里，人人热衷自媒体。持一屏，阅四海八荒。不同的网速，同一个热搜。
喔热搜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离不开暴风圈来不及逃
我不能再想我不能再想
我不我不我不能
火锅店里女大学生踢了领座小孩。快递员打了投诉她的女客户。
真让人生气，是不是？等不及事情的全貌，全体网名已组成“合议庭”，全民陪审，要代表月亮名义消灭“坏人”，哦不，以维护正义的名义宣布某人“有罪”。
等一等，哪里有些不对？出现了“误伤”，怎么办？你不是有夜礼服假面吗？赔礼道歉都省了，换个马甲还是一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键盘侠。可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只因为你在人群中喷了一句，Ta至今都无法停止噩梦。
全民陪审，今天你审了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