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在这个春天
我父母都是被疾病夺去生命的。父亲走的时候69岁,母亲是73岁,都是虚岁。依我们家乡风俗虚报一岁。按照百度提供数据,中国人平均年龄是75岁,他们两人的年纪均没有达线。并且,在四邻的老人里面,他们也是走得比较早的。
父亲是因心脏病猝死,母亲卒于胃癌晚期。他们走得都很急,死神把他们带离这世界的力量是那么生猛,那么蛮横!猛到只有你眼睁睁看的份,完全没法施以援手。
父亲有心脑血管病史,人到年老时,血管会狭窄,会脆化。所以父亲也就嘻嘻哈哈不太当回事。平日里乐观处事,优哉游哉。整日和退了休的一帮老战友带上各自的老伴东跑西颠的,打打扑克,旅旅游,聚聚会。倒也有个安度晚年的意思。只是父亲生前喜好烟酒。烟不离手,酒是每日里都要小酌两杯。有家人劝起,总说不妨事,并且说家就直对着医院后门,有啥情况,急救也最方便。离世前也确实有几次因了心脏发作住过医院,输了液,疏通了血管,暂时缓解了病情。几次都有惊无险地晃过来。
父亲生在冬天,离世也在冬日。那年12月8日下午,一点多一些,我在岗位上忽然觉得胸闷,气短,要死不活的样子,以为是久处室内缺氧,想赶忙去天台去呼吸下新鲜空气。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妹急促的交待,快去家里看看,老爸不行了。估计是老病犯了。等赶到家,邻人说老人已经送医,赶紧去急诊吧。待我赶到急诊科外面的时候,老远看见一帮人抬着担架直奔急救室。看着那露在被子外面的花白的头发,确信那是我父亲无疑。那天急诊室里的45分钟,是我经历的人生最漫长的45分钟。医生护士们人来人往,各种仪器,各种管子,左右周围来看热闹的闲人。只有一个字,印象深刻,就是乱。输液,电击,毫无效果。终于生命监测仪几条线同时静了下来。一根老粗的水平线永远地横在显示器上。医生让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我回头看了老父那涣散了的眼神,以及那没了生命气息的花白头发。郑重的在那张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丧事办完,老人入土为安。那几日天气晴朗,天空瓦蓝瓦蓝。和母亲聊着天时候,我说一向乐观,花钱大手大脚的父亲后来有些变了。变得有些节俭,甚或是吝啬了些。母亲说,他表面上乐观,其实,他是知道自己的这个病的,从那年腿疼,医生告知他最好做个心脏搭桥,他就开始攒钱,说攒够了钱就去上海搭桥。他从自己的日常里往下省。不让母亲伸手向我们姐弟要一分钱。说弟弟做生意要钱,说妹妹孩子上学要钱,说我养大孩子要钱。他怕我们负担重,故意在大家面前乐哈哈的,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只是,他终于没攒够让他活命的钱。母亲哀怨地说。
后来,碰到父辈的故人,大家都说,你父亲有福,虽是走得急,然而没受什么病痛折磨,就这么咯噔一下就走了,这可是要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病痛,有病就有痛,哪能不痛呢。生命之火被掐灭的那一瞬,那得有多痛!
相反,母亲最后是缠绵病榻,受尽了病痛折磨,直至油尽灯枯。父亲去世后的几年,母亲一个人住老家,弟弟不放心,接了去南方住了一阵子,终是不耐南方的水土,执意回来一个人住着。一日里,说自己腰间不舒服,有些疼痛。以为是从前的肾结石犯了,让妹妹带去医院做了个内脏彩超。医生看了超声波,说腹带部位似乎长了不好的东西。让带去市区大医院查下。于是转院,查出是胆囊息肉,需做手术切除。腹带那里要做个病理切片才能确诊。一家人商议着,先做胆囊息肉切除吧。手术前,又是B超,老人忽然说起自己这多年的胃溃疡,给做个胃镜查查呢。这个检查不做不打紧,一查,晴天霹雳,胃印戒细胞癌。这种恶性肿瘤只占胃癌总数的10个点不到!大家且惊且惧,商议着目前这个手术不做,去省城肿瘤医院再查查,那里毕竟权威,或许能翻案。到了省城,高清胃镜,高清分辨率的图片,出结果是晚期胃印戒癌。一切都太迟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得到处都是。查出来的时候是冬天,医生说,来年小草发芽的时候,就是到时候了。
从冬天起到新春来临,中间经过传统的春节,二月初二。母亲喊大家一起过春节。教小妹煎肉圆子,怎么买肉,买猪身上哪部份肉,怎么投水,怎么掌握圆子的老嫩。这些技法,聪慧的妹子平时早学到七八成了,可是她还是不放心。二月二,循例带出嫁的女儿们回娘家吃饭,大家回来,相帮着忙饭。只是想着医生的那个草尖尖的预言,桌子上没有往年的欢声笑语。现在想来,母亲在那样的状况下把孩子们团在自己的四周,明知自己即将离去,想着周围雏鸟一样的孩子,心底里那份不舍,面上却没有一点悲切表情。这要多久坚强的意志力!
二月二过后,老人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终于家里呆不住了,我们和母亲商议着,是不是去医院住着,护士们照顾得也专业,妥帖?征得老人同意,办了入院手续。医院永远床位紧张,六七个病人挤一大病房,还得出去用楼道公用卫生间,成天嘈嘈切切如同菜市场。其时医生只能采取保守治疗,给药输液,每次输完液,母亲总感觉异常地腹胀,日里夜里频繁地跑卫生间,可是光是有便意,到卫生间里啥事没有。最初的几夜,不住地跑卫生间,跑来跑去,一天10多瓶点滴,我们几个每每日里夜里,举着个瓶子陪她跑卫生间。强烈的自尊心促使她,不愿孩子们及医护人员看到她弄脏了床铺。后来终于等到有人出院,给调了个带卫生间的病房。夜里的情形倒是好多了。那些日子病情恶化,老是感到热,热得难受,让我们用冷水浸湿毛巾捂在她腹背,过一会,抽了毛巾再换冷的。病痛一天比一天厉害,各种特效药轮番上,麻醉药也用上了。十多日后,母亲说,回家吧。这个时候,我们都知道回家意味着什么。
从确诊病情到最后,母亲没怎么进食。先是靠输液维持,后来,回家后,仅仅喝点稀米汤和白水。可以说,最后,她是耗尽了自己而去的。母亲跟我说起,后来除了腿和手臂不痛,其他哪哪都痛。用药,只能维持一会功夫。父亲是自己扛着病情,直到撒手尘寰,母亲是药石用尽,回天乏术。面对着病痛,面对死亡,人是多么弱小,多么无助!如果,我们几个孩子替老人分担些费用,那搭桥过后指不定,父亲要多活几年。如果,母亲的病情能早点发现,术后生存也得有个5年好活的。然而,这世间,有的只是结果,没有如果这一说。父母给我们深深的爱,不只是我们孩雏时对我们辛劳的哺育,还体现在,他们老去时不给我们带来一丝负累的苦心。
父母住的屋是他们自己垒起来的,他们的家建立起来据说特简单。母亲的祖辈邻居,看见母亲没个像样的家,就对母亲说,小兰子,你们自己去我家那块菜地里,圈个院子,起个家吧。能垒多大就垒多大。惜乎作为长子的父亲,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那时手底没有多少积余,将将就就用土方,稻草,芦席起了三间房子外加一个六七平的院子。由于那时太穷,西面一面墙是泥土摔出来的砖(没有下窑烧过)直接码起来的,外面用和着草筋子的泥浆抹平。这样的房子,在我20岁那年夏天,终于不经连天淫雨的浇灌,轰然倒塌。现在的屋子是那次雨后重建的。
父母相继离世,家忽然就空了一样。就像一个戏台,由于两个老演员的谢幕,忽地就寂静了下来。白天,再没笑语。晚上,再也没有灯亮起。有几次,晚上下了班过去转下子,看着黑黢黢的屋子,像一条暮年的老牛,趴在那,了无声息。泪水就止不住流过两腮。再也喊不出,妈妈开门,我回来了。屋里再也没有人应门。抬头,星星还是在家时的星星。看看周围,四邻还是以前的四邻。只是老家,却成了遗址,成了我们姐弟得闲时一个凭吊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