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地无法忘记那个情景,那个时刻的感动与震惊。
虽然艳阳金灿灿地照耀着大地,但秋风早已经把山野烧成了一望无际的焦黄。本来努力张扬着生命最后的热情的红叶也已经失却了红艳,飘零在林间,溪流,路边。光秃秃的树枝,在秋风里发出铜一样刚硬的声响。秋把凄凉寂寥渲染得淋漓尽致。
我独自一人行走在秋野里,踩着悉悉梭梭乱响的枯叶,心里充满生命菲薄的惆怅。
当我坐在路边歇息的时候,身旁一株早已枯萎了的蒿草吸引住我的视线。在秋风里晃动着没有了生命的蒿草上,一只尾部黄与黑横向相间的蜻蜓静静地停息在那草枝上,薄纱一样的四只翅膀,平直地张开,那五对细如丝线的腿儿,紧紧地抱着蒿草的枯枝,似乎它随时都要展翅飞翔。
可是,这已经是它的生命最后的热力凝固起来的永远的姿态。
在那个夕阳西下的时刻,自由地飞翔在山野里的蜻蜓累了,停落在这株蒿草上。期待着明天朝阳里抒情诗一样豪迈地飞翔。也许,夜来的时刻,它正用自己美丽的翅膀护卫着一个在辽阔山野里与伙伴嬉戏的美丽梦想。可是,夜半的秋风,掠夺去它的生命。只留下一个飞翔的姿态在这空寂的山野里。
蜻蜓是自然界里微不足道的弱小生命,天时轮回的步伐里,它连叹息的力量也没有。然而,它又是无比强大的,能让山野大地改变颜色的秋风,并不能夺去它飞翔的梦想。
也许它来不及感觉死亡的来临,但它却能把飞翔的梦想胶塑成永远的姿态。
我久久地肃然静立在它失却生命,而依然有着丰满梦想的遗体旁,我不知道自己是为它震惊,还是为它献上敬意。
但是,我明白,它的梦想诉说的,不是弱小生命的委屈,而是敬畏生命的宣言!
它那凝固了的飞翔,更是弱小生命的颂歌。
在寂寥的山野里,大地上,无论春夏秋冬,都演绎着生命的真诚与坚韧,热烈与浪漫。
一径匍匐在地面上的苔藓,在春雨里举起它微小的花朵,没有一丝自我菲薄的羞怯,竭尽全力地向大自然宣告它的存在。
一株没有名字甚至也没有花朵的小草,在晚风夕照里舞动着孱弱的身姿,以它所有的热情颂扬着大自然的恩赐。这不正是最热烈最浪漫的生命之歌吗?
我一路漫想着,向山顶走去,爬上了这道陡峭的山岭,就有一个小山庄,那就是我的目的地。
近午的太阳有了几分热力,我喘着粗气,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山腰的一个凉亭可以歇息了。我从价格昂贵的皮尔卡丹皮包里掏出茶杯,喝了几口茶,点上烟,准备好好歇会。
这时,一位年纪六十多岁的山民快步从山上走进凉亭来,也没有多看我一眼就问:
“你从下面上来,看到我掉了的笠帽了吗?”
“老人家,我没有看到,是不是让人家拣走了?”
他坐了下来说:“不会的,我就在你前面上来的。”
我给他递了一根烟。他点上烟问我:
“你这烟要多少钱一根啊?”
我笑笑答道:“这烟二十元一包,一根一元钱啊。”
“干什么要抽这样好的烟啊?我这一趟挑上一百斤的肥料,只有你这样五根烟。以后别抽这样好的了,省着点。”
我感到从没有过的紧张与脸热,象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地尴尬。忙叉开话题,问:
“老伯,您多大年纪了?”
“六十三了。”
“老伯,您好健朗啊。”在我说话间,他起身向山下跑一样地去了。
我心想,一个笠帽跑这一趟路值吗?
可我还没有抽完第二根烟,他又回到了凉亭了。于是,我也跟着他,一路攀谈着走了。
从老伯的话里,我知道了老人家有三个儿女,都长大成家了。日子也都过得挺艰难。老伯为了减轻儿女的负担,依然没有把自己当成老人,承担着年轻人一样的劳动。
老伯说:“你看,我挑着担子走,你空着手跟着我,汗还是你流得厉害呢。”
我红着脸,笑着,莫名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我想起了丰子恺先生的一幅漫画:一弯明月把冷冷的清光布洒在天地间,一个挑着重担的身影攀登在一道山岭上。题头是:
“一肩挑尽万古愁”。
我想,眼前这位老伯就该是丰子恺先生笔下,在人世间的风雨里挑着人生愁苦的豪客吧。
他没有渊博的知识,没有高深的修养,没有强大的权利,没有富裕的钱财。他是地地道道的弱者。但是,他依然有着对生命的敬重,有着对生活的执着,有着朴素的爱,有着达观的心。
这生在山野老在山野的老伯,那死在山野的蜻蜓,那开在山野的小花,都是我们应该敬畏的生命最炙热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