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家里的氛围有些怪异,可是怪在哪,程杉又说不出来。
程杉在单位做财务工作,十八岁从中专毕业,就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这家国企。除了每个月底的哪几天,平时是很清闲的。国企嘛,大家都懂的。虽然结婚晚,但现在孩子慢慢大了,亲大哥程杨也混到了公司高层的位置,丈夫的工作不像以前经常出差,公婆的身体也都还好,似乎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因而也就越发的心宽体胖了。
按照以往,公公婆婆虽不与他们同住,隔个三两天总要到家里来一趟,顺手捎点什么过来,看看孙女,给阳台上的花呀草呀浇浇水修剪修剪。可这算起来,似乎两个礼拜没来了。程杉心下有些不安,趁着晚上睡觉前让老公往公婆那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肖君砚说,太晚了,估计他们已经睡了,明天再打吧。她想想也是。两人便关灯睡觉,一夜无语。
第二天她却把这事给忘了,晚上想起问肖君砚,肖君砚说打过了,没什么,就是最近家里老来人,脱不开身。“老来人?”程杉奇怪,“是有什么事吗?”“能有什么事?亲戚朋友多走动走动不好吗?”肖君砚敷衍道。
肖君砚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事,最近他基本每天都要去父母那报到,只不过瞒着程杉罢了。大哥大嫂也被父母叫去过几次,连远嫁广东的大姐估计马上也要赶回来了。
肖君砚有一哥一姐,他行三。他哥哥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已经读大学了。兄弟俩的孩子都是女孩,父母虽没明说,心里一直是有疙瘩的。哥嫂年纪大了,老两口数次明里暗里提醒二媳妇,可程杉说了,她和肖君砚都在国企上班,根本不符合生二胎的条件,难道要把工作都扔了不成?老两口也无话可说。眼下,虽然一直有风声在说国家马上要开放生二胎,可程杉都四十四了,估计想生也生不出来了。每每想到这个事,老爷子就眉头紧锁唉声叹气,跟老伴感叹无颜去见列祖列宗。老伴只能安慰他说,人都得认命,他们只有这个命,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谁料,天不绝人愿,这个时候,二儿子突然跑来告诉他们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孙子,都六岁了,怎不叫他们又气又怒又惊又喜。原先还是担心多于喜悦,怕是手中揣着筹码上门要钱的。虽然儿子把事情前前后后都讲了,可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见过之后,才打消了疑虑。而且,老两口心里有点自私的念头,谁也没好说出口,那姑娘,还真不差,要模样有模样,要学问有学问,还是大学教授,如果真是媳妇,说出去,该是多么大的荣耀。听谈吐,也是个知礼要强的人,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估计也是不会带着孩子回来的。只是心里再喜欢,这事传出去,还是儿子做下的丑事,不能大张旗鼓认祖归宗的。于是便火速通知了大儿子媳妇还有女儿,要兄弟姐妹几个坐在一起商议。
肖君砚的姐姐肖和珍收到消息后,果然立即赶回木城了,她自小疼爱这个幼弟,他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这个姐姐自然是万分重视的。一家人坐在一起,肖君砚并不多说话,主要是父亲在说,母亲补充,老两口说不明白的地方再由他来解释。哥姐听着,倒是唏嘘不已。“那女子是大学教授呢,美国回来的博士。”母亲有意强调,仿佛要给他们吃什么定心丸似的。大儿媳向瑶绢轻轻哼了一声:“大学教授又怎么样,书念得再多,还不是学人家做小三!”老爷子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她也不惧。听着这家人在这里郑重其事地商量这件可笑的事,她心里升起同病相怜的悲哀,如果是她丈夫肖君墨做下这样的事,坐在这里的人就是程杉,而她向瑶绢就要做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了。
一直话不多的肖君砚听到嫂子刻薄的言语,忍不住说:“小夏没错,当时是我刻意隐瞒自己的已婚身份。错的是我。”向瑶绢撇撇嘴:“她傻呀!你当时都三十好几了她还信你单身?她也太天真了吧?”肖君砚被她噎得没话说,可那丫头,当时真的就那么傻,还跟他说过好多次因为自己没毕业害他一直等着她的傻话。那个年代的女孩,身上还有最纯真的情感,不重名利,与现在完全不同。
看二儿子窘迫的样子,老爷子大手一挥:“都别说了,过去的错已然铸成,现在要谈的是以后,以后该怎么办?这个孩子是肖家的种,认祖归宗是理所当然的,你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我们要商量的是,怎么让其他人也接受,并且不能掀起大的风波,我叫你们来时为了讨论这个。”
其实,夏芃跟他们表达的意思是,让念念去跟他们接触,通过接触慢慢接受他们是他的亲人,哪怕有一天她不在木城了,他也愿意跟着他们一起生活在木城。但是,前提是,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孩子的心灵。否则,她只能带他离开。
家庭会议的核心其实是怎么去做通程杉的思想工作,让程杉接受这个孩子存在的现实。向瑶绢不发表意见,肖和珍也不太好说,毕竟都是女人,程杉要是指着她们的鼻子骂她们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最后,没有得出一个满意的结果。但一家人决定要和夏芃还有孩子坐在一起吃顿饭,好好聊一聊。
三十四
吃过晚饭没多久,程杉洗完澡出来,肖君砚说乔远喊他出去宵夜。程杉不满地嘟囔了两句:“刚吃又吃?你们这帮酒肉朋友!”不过说归说,还是提醒他早点回来,这意思便是默许了。肖君砚换了件白T恤,程杉不高兴了:“没洗澡换什么衣服,回来还不是一身烟酒味?大哥跟你说的事你想着去办,别整天只顾着跟你那帮狐朋狗友搭在一起!”肖君砚知道,他跟乔远小强他们是几十年的朋友了,但程杉一直觉得他们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从心里就不喜欢他们。
肖君砚是打车出来的,因为等会是要“喝酒”的。到了G大北校区,打了个电话,根据提示找到了夏芃的家。时间尚早,夏芃正陪着念念写作业。
见家里来客人了,念念小大人似的去帮忙倒了一杯水,肖君砚终于可以仔细看看自己的儿子了。在跟其他人熟悉之前,起码该跟自己这个老爸熟悉吧!
见客人一直看着自己,念念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头藏在妈妈怀里。夏芃说:“你别吓着孩子了。”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孩子介绍这位不速之客,现在的伯伯怎么变成以后的爸爸?如果现在就说爸爸,会不会太突然了。她从没骗过孩子说些“爸爸死了,爸爸再不会回来了”之类的话,而是告诉他,有一天,会和爸爸相见的。即便不是事出有因,只要他同意,她最终也会让孩子认他的,她不会生生斩断他们的父子渊源,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念念不害羞了,也开始打量起他来。他想跟儿子多说几句话,却又找不到话题。“爸爸。”念念忽然脆生生地叫了一句,他俩都吓了一大跳,却又听得真切。“爸爸。”见他没答应,孩子又低低地叫了一句。他这才反应过来,哽咽着应了一声,喉咙里像卡着个东西,声音不能完全发出来。他以为是她告诉孩子的,可看她的表情又不像。念念拉着妈妈跑进书房,他也跟了进去。念念说:“妈妈,那个有沙漠和爸爸的照片。”她恍然明白了,点开电脑里一个隐藏很深的文件夹,里面有两张照片,遍地黄沙,一张是蒙着脸的,另一张没有,是他那一年在伊拉克时发给她的,算算,有九年了吧,这照片他自己都没了的。怕这也是她手上有的他唯一的照片了,他们一起时,他总说自己只喜欢拍别人,而自己却怕照相,因为小时候被大人吓过照相会摄去人的魂魄,他的胡言乱语她也信。好在那时候并不像现在人手一部智能手机,随时想照就照。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他们的结局,也不想留下什么荒唐的影像。
这两张照片,她一直藏着。他去中东之后,她实在太想他,以致到夜不能寐的情境,跟他说了几次,他才发了这两张照片给她。最后虽是惨淡收场,却也一直舍不得删。儿子问她爸爸是谁,她也是拿这照片指给他看,大概看得多的,又用心去记了,便也刻在脑海里了。这大概便是父子之情血浓于水,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吧!
他更是百感交集,不敢问也不敢去想她吃过的苦,于是便问她是不是还恨她,她说不恨呀,开始,可能恨过吧,不过有了念念,我还恨什么呢!
他把家人想一起见见她和念念的意思告知她,她说好,这说明你们有诚意,合理的要求我不会反对。他想关心关心她,可看她的样子,似乎还好,也就不多问了。
送他出去,她在身后说了一句,肖君砚,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忘记,我不恨你。
肖君砚没有回头,一径下楼了,楼道有些黑,声控灯没有亮,魑魅魍魉,他升起一股怕意,仿佛真有什么要摄去他的魂魄,腿竟发软起来。
下楼后,他给乔远打了个电话:“走,宵夜去!”
三十五
公婆怪怪的,嫂子看她的眼光意味深长,大姐为了何事突然回来也没人告诉她,连自己的丈夫都变得鬼鬼祟祟起来,问他,却什么都不说。大哥程杨要他办的事他也不太上心,问他需不需要钱他也不置可否。程杨告诉过她,现在是该花钱的时候,一定不能手软。她想难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早上去菜市,碰到乔远的老婆宫惠琼,她心里还有点不高兴,谁让她那个一副纨绔子弟模样的老公乔远又叫肖君砚喝酒,害她大半夜爬起来做醒酒汤。宫惠琼手上还拿着一把她没买到的南瓜花,满眼满脸的得意之色。宫惠琼是个小学老师,就在他们公司的子弟小学。好在她家思思已经转到重点小学G大附小去了,也不用跟她攀什么交情。
老远看见她,宫惠琼就跟她打招呼,这女人,看不出她不高兴吗?程杉不忿地想,于是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没好气地说:“让你们家乔远以后别没事就叫我们家老肖出去喝酒!看昨天都喝成什么样了?”宫惠琼热脸贴个冷屁股本来就心里不爽,听她这么说话更觉可气:“谁叫你们家老肖出去喝酒了?昨天明明是你们老肖给乔远打电话的好不好?”“什么?明明是乔远约的老肖!”“胡说,明明是肖君砚约的乔远!”两个女人说话一大声,路人便以为她们在吵架,不知不觉竟围过来一层看热闹的闲人。她们便讪讪着散开了。互相瞪一眼,那意思是“走着瞧”。
宫惠琼心想她程杉真是莫名其妙,昨天乔远在家待得好好的,肖君砚打了个电话才出去的,她程杉非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她气不过给乔远打了个电话,乔远劝她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正在更年期。
程杉把菜提到办公室,越想越生气,便坐不住了,跑到肖君砚的办公室想跟他说道说道,门是虚掩着的,里面好像是公司哪个领导的声音,便又转身退了回去。
十点多钟,女儿的班主任打电话过来,说女儿在学校跟同学打架,。她想一天怎么就这么不顺,赶紧请假到学校,对方的家长也到了,双方都有皮外伤,也就不再控诉是谁的责任了,领到校医务室,擦了点红药水,带回家去好好教育教育。
下班之后,肖君砚又让她先回去,她知道他最近事多,也不敢问。到晚上他回来,先把女儿在学校跟同学打架的事一说,他马上皱起眉头:“这孩子怎么野成这样,你怎么管的!”她倒是满腹的委屈呢,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孩子吗?又说起早上和宫惠琼发生的口角,满心以为他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谁知他居然说:“你们这些女人,谁叫的谁有那么重要吗?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琢磨这些鸡毛蒜皮的!”她愣住了,他什么时候开始对她这么不耐烦了?
肖家大姐肖和珍在见过夏芃之后非常满意,用满意这个词不合适,说起来像是给弟弟相亲她这个姐姐去把关似的,心里不由得愧对弟媳妇程杉了。她这个弟媳妇,这么些年跟他们走得不远不近,用老人的话说就是性格有些古怪不太懂人情世故,不过心还是蛮好的,小事方面也不是太计较,跟公婆的关系不亲不疏,倒少了许多烦恼。反而是她大弟君墨的老婆向瑶绢,锱铢必较的一个人,好的时候甜死你,触犯到她了使出的手段直叫人招架不住。程杉不懂得耍心眼,有什么说什么,也是个真性情的人。
肖和珍从广东回来,一直住在父母那边。她父母退休之后,回县里住。与木城市区倒不远,开车来回个把小时。她给侄女肖思思带了很多礼物,思思很高兴,姑妈长姑妈短的叫个不停。程杉人物一般,生的这个女儿倒是出挑的很,人靓嘴甜,就是脾气有些大,要人顺着她,大概也是中年得子的人惯出的毛病。她不由得心里暗暗比较,姐弟俩虽不是一个妈生的,长的倒像是一个模子的,不过到底也不是一个妈生的,孩子的品性还是大不同。
一两年不见的大姑姐上门,程杉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当然肖和珍知道她的秉性,不往心里去。思思把写好的作业拿过来叫妈妈检查,程杉一看,字迹潦草分明是应付,马上虎下脸道:“你以为今天姑妈在这我不骂你是吧?回去重写!”侄女一脸不高兴地进房间,重重地把门关上。肖和珍说:“思思八月份就十岁了吧?到时不是要好好给她过个生日!”思思是虚十岁,按他们的风俗,小孩子第一个双数的生日是要隆重操办的。程杉说是啊,时间过的真快,生她的时候,她爸爸从伊拉克飞回来,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没赶上,这一眨眼,都过去九年了。肖和珍也跟着感叹了一番,话锋一转:“现在家家都一个孩子,太孤单了,要是有个弟弟或妹妹,两个孩子有个伴,将来咱们老了,兄弟姐妹之间什么事都有个人商量。而且,孩子性格也……弟妹,你不能太惯着思思了,该管的时候还是要管,这样的性格,到社会上是要吃亏的。”程杉说:“这我也知道啊,可是这么多年就一直这样。我生她的时候都三十五了,可不捧在手心里当个宝?再想要个二宝,可不是痴人说梦?别说现在政策不允许,就是允许,我也不敢冒险了。”
她们姑嫂俩都唠了一会家常,天色晚了,程杉留肖和珍在家吃饭,肖和珍说不用了,回我妈那边去吃,她便也没再挽留。肖和珍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程杉:“八月份的时候我可能没时间回来给思思过生日,这钱你收着,是我的一点心意。”程杉跟她推搡了两下,接过来放在茶几上也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