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死了。
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人们在村头那条结冰的河里发现了她。听人说当时她的大半个身子都卡在了冰窟窿里,面色惨白,头发散乱的冻在了冰面上。后来村里人合力把她抬回了家,第二天草草收拾掩埋在了村后的山里,让她在日后的千千万万个夜里遭受冷风寒雪的欺凌。
周末我从学校回家,路过三儿家门口的时候没有发现她穿着绿色花棉袄倚在门口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我就知道出事了。因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始终风雨无阻的站在门口眺望。回家以后,我妈说三儿是因为晚上听到敲门声,出门以后远远看到有人拿着手电筒便追了上去,谁曾想失足掉进了冰窟窿里......
三儿十八岁那年嫁到了村里的张家,那时的她唇红齿白,长的极为秀气。居家又干的一手好家务,村里没有一个人是不夸赞的。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婚后两三年,她都没能为赵家增添一儿半女。也曾四处寻医,偏方正药统统试了个遍却毫无起效。婆婆儿子没有半句怨言,但村里的流言蜚语却像风一样在四季飘着,夏日灼人,冬日蚀骨。
赵家也因为三儿看病吃药生活过的越来越拮据。后来村里有人在外地挖矿挣了很多钱,第二年春天村里的很多男人也都跟着去了,其中就有三儿的男人。巧的是三儿的男人走了没多久以后,三儿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三儿和婆婆满心欢喜,三儿的男人来电话的时候,三儿告诉了他。三儿的男人同样喜出望外,说是在秋收的时候要回来。村里的闲言碎语也真正像风一样散了去。但是家中有年迈的婆婆需要照顾,地里还有农活需要打理,所以她并没有安心的养过几日胎,不过是每日早晨一碗熬了红枣的小米粥罢了。
六七月份的时候,微风和煦,杨柳依依,庄稼地里小麦已经成熟,放眼望去金灿灿的一片。三儿的肚子已经像个小山丘似的凸现出来,三儿的男人回来以后和三儿一起搭了村里的顺风车去县城医院里检查了一下。检查结果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让赵家又一次陷入了绝望。三儿怀的是死胎,需要尽快做人工引产。三儿听到消息以后当场昏死过去了,回家以后三儿的男人觉的县城医院可能会误诊第二日又带着三儿去了市医院,结果亦然。三儿只好做了手术,把腹中寄予了希望的腐肉弃了。
回家之后三儿的男人对三儿的态度也开始变得冷淡,在家待了一个月把庄稼收拾完又去了矿上。这一去便是二十多年再也没有回来过。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三儿的男人在矿上出意外死了,也有人说三儿挣了大钱忘了自己的糟糠之妻和母亲去大城市了。同行去矿上的人对此事倒口径一致-失踪。三儿不信那些风言风语,她坚信自己的男人会回来,所以每天都在家门口等着。
起初三儿只是隔一会儿在门口望望,后来就什么都不理白天站在门口呆望着,晚上自己进屋里开着灯睡觉。每当有人从她家门口路过她都会迫切的抓着人家问一句“你见过我男人么?我男人什么回来?”有的人会好心好意的劝慰她几句,有的则拿她打趣儿笑着跟她说“你男人领别的女人跑了,别再等了。趁年轻重新找个人嫁了吧。”可是不管别人说什么三儿都好似听不见一样,依旧在日出日落的陪伴下执着的等着。时间久了,人们便不再理会她,大家都觉得她疯了。
从我记事起,我妈就开始叮嘱我不准和村里的傻子说话,见了她要躲得远远的。当我好奇的问她“她怎么了?”“她为什么每天都站在门口”等等时,我妈又立刻严肃的呵斥我一句“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嘛,听妈的话就是了。”我妈越是这样我就越好奇,但我因为年幼胆小,也不敢和三儿说话。等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在村头碰到了几个人手里提着几包裹着红纸的东西垂头丧气的走了,其中一个男人穿着西装,但走路踉踉跄跄的。进村以后就听见有人说隔壁村的一个傻子来三儿家说亲,但三儿死活不同意甚至拿剪刀以死相逼,那些人讨了个没趣便走了。
一天我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玩捉迷藏,我几乎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最后一个人。别人都说她躲到傻子家的那个巷子里了,在众人怂恿之下,我鼓足勇气试探的走进巷子里。刚进巷子没多远,我就看到了一个女人倚着门框呆如木鸡的站在。那是我第一次见三儿,当时她穿了一件蓝色的T恤。我怯懦的慢慢走近以后才看清她的样子。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脸上有淡淡的小雀斑,面无表情但眼睛明亮有光,嘴唇干裂起了一层死皮。我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向她询问,她突然低头盯着我的眼睛微笑,我吓得在同伴们的哄笑声中落荒而逃。
回家以后我问我妈“妈,傻子长什么样?”
我妈不耐烦的说“能长什么样,俩眼睛一鼻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啊也一定脏兮兮的。你可千万别去招惹那个傻子。”最后我妈还不忘叮嘱我几句。
“那你见过傻子么?”我接着问。“我哪有那功夫,整天伺候你还不够时间呢。”
“那你怎么知道傻子长什么样?”我不依不饶。
“你这孩子,傻子不都长这样么。不过啊,咱村里那傻子年轻时候长的很漂亮。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就在那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大人们总说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谎话来骗孩子。如果傻子真如妈妈所说的那样,那三儿根本就不算是傻子,我也用不着害怕。
后来我便经常偷偷去找三儿,有时什么都不说就陪着三儿在门口站着,有时三儿也会给自言自语的讲一些她过去的事情,然后我也碎碎念的讲一些学校里发生的事。久而久之我们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曾想过劝三儿放弃等待可又觉的多余所以终也没有说出口。
自从三儿离开以后我就很少出门了,因为除了三儿家我不知道还可以去哪里。三儿的离开和她的存在一样卑微,没有人会为之伤心。太阳每日依旧照常升起,村子里还会兴起别的风浪,三儿也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关于三儿的过去人们绝口不提,关于三儿的以后我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