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代伟极力邀请，宁可不会参加这样的聚会。毕业十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物是人非，聊天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风格，每个人却又残存着十年前模糊的影子，寒暄来寒暄去，这表面热闹的光影与酒店豪华浮夸的装修混在一起，在宁可的眼前变成一片虚无的影像。渐渐地，声音也模糊起来，一切都了然无趣。

    也不是不好奇，宁可也有想见到的人。比如宁静，比如——李青，他们会是什么模样？连他们会穿什么衣服来参加聚会宁可都想知道，可是他们并没有来。十年了，同学们生活在天南海北，留在这座北方小城的人不多。全班六十六人，到了一半，已是不易。宁静在北京，宝宝刚满月，自然不会回家过年。李青在上海，许是没回来，不然这样的热闹他不会缺席。

    代伟这几年身材跟发面馒头一样暴涨，脸上的肉眼看着要把皮肤撑坏了，倒显得气色不错，红光满面。“猪头”，宁可差点笑出声来。代伟身边坐了一个穿深蓝格子羊绒大衣、鼻梁高挺的帅气男子，那棱角分明的欧式相貌，自带贵气的光环，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心头掠过一丝熟悉的感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高二进行文理分班，高三又调整一次，设立三个艺术班，有些同学在一个班级的时间太短，大家都很忙，忙于恋爱，忙于学习，又过了这么多年，外貌多少有些变化，认不出也是常事，宁可没有细想下去。

    代伟是聚会的组织者，见人到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操起带有浓重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大咧咧地客套了一番，听得宁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代伟这家伙，平时微信聊天的时候，感觉还是个文艺青年，混社会这么几年，到底也沾染了俗气。他铮亮的圆头鼻，标志性的滑稽笑容，与身边男子形成了强烈反差。“接下来，我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单身高富帅……”话音未落，“单身高富帅”迅速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抱拳笑笑：“大家好，代伟夸张了……”“谦虚啥！这位是李非，沪海投资集团总经理——，”代伟停了好一会儿，看大家的眼睛都落在李非身上了，才补上“助理”二字。李非尴尬地拍了一下代伟的屁股，大家都笑起来。李非拱手说道：“大家好，我是代伟的挚友，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希望能和大家成为生活中的朋友和生意上的好伙伴。”李非微笑鞠躬，慢慢坐下，笑意未减，眼睛却望向对面的宁可。

    宁可吃了一惊，赶紧垂下头，内心好一阵悸动。帅哥谁不喜欢，偏偏他那样望着自己，深不见底的双目，漾着一池清澈的秋水；薄唇微抿，坚毅的面庞似乎有些颤动，仿佛努力克制着旁人难以明了的情绪；声音，他的声音……宁可有些慌乱，明明就是李青，浑厚中略带一丝沙哑，是广大女性定义的“磁性”，混迹网络电台做兼职主播的宁可，一直认为没有哪位男主播的声音可以与李青媲美，还有眼神……眼睛有八分相像。哦——这人分明是“高配”版的李青，宁可捕捉到了那丝熟悉感的源头。

    高中时她与李青的恋爱全校人尽皆知，也算得“轰轰烈烈”吧，在青春期的孩子眼中，那就是刻骨铭心的爱情了。虽然她也承认，这铭心刻骨的原因，至少有三分之一是这份恋情极大满足了自己年少的虚荣心。可惜后来莫名分手，宁可一气之下把自己发配到了远在西南的C城读大学。毕业后拼了几年事业，攒了小小一笔钱，过起了自由职业者或曰无业者的生活，天天被母上大人催婚，她干脆躲出去，跑到C城与大学闺蜜小燕子同住。这次回家过年，也是太想念不到一周岁的侄女嘟嘟，不然，此时她正躲在C城享清净呢，也就不会被硬拉来凑这个热闹了。

    宁可拿起筷子，一粒一粒地夹着盘子里的甜玉米往嘴巴里送。写过那么多别人家的爱情故事，便也如同亲身经历了一样。被颜值打动属于生理冲动，到底不是小女孩了，年纪奔三的她，对于此类生命中一闪而过的人物，一向不上心。李非看起来那么优秀，相信也不会对自己这样清汤挂面般的老姑娘动心。而且，对于李非出现在他们高中同学的聚会上，宁可跟大部分同学一样有点反感。连校友都不算，他这是凑的哪门子热闹？代伟那么通透的人物，怎么会犯这种错误？毕竟除了宁可，所有女同学都已婚了，还说什么“单身高富帅”，也不能跑别人家同学聚会上来相亲吧？好在这人算是有自知之明，除了跟代伟和相邻的男同学耳语几句，一直安静地吃东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坐在宁可左边的杨柳正拿着不知是谁的手机看宝宝照片，冷不丁戳了她一下，说：“看这小胖帅哥，真讨喜！”

    宁可望过去，可不是吗？双眼皮、大眼睛，白白胖胖的，让人想咬一口。

    “好看！谁的娃儿？”

    “刘聪灵的！”

    宁可心里一震，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曾经面容灰暗、沉默寡言、为学业苦恼不已的女孩，如今脸上散发出动人的光彩……刘聪灵居然这么漂亮？宁可有点恍惚，相比之下，人家才是人生赢家呀！

    从杨柳与她交谈的只言片语中，宁可得知刘聪灵嫁得不错，又生了如年画宝宝般的娃。

    “刘聪灵，你真幸福呀！”宁可由衷地赞叹。

    “大作家，我更羡慕你啊！能写书，还能变成电视剧！那会儿我们全家都追着看呢！我就想，这下宁可发大财了，哈哈！”

    “哪里哪里，我就运气好，出了那么一本书。现在无所事事，无业游民，”宁可喝了一口饮料，补充道“还是单身狗。”

    “单身才好，自由得很，哪像我们，想睡个好觉都难！”明明一脸幸福的表情，却说着抱怨的话。

    宁可不知道如何搭话了，笑了笑又灌了一口饮料。

    青柠汽水下肚，感觉清爽了不少。女同学们都在聊育儿经，宁可听得索然无味，脑中不断设计着可以让自己提前离开的理由，嗯，要是妈妈这个时候打电话就好了。

    正想着，王建政端着酒杯朝这边走了过来，嬉皮笑脸地对杨柳说：“杨大小姐，咱们换个位置嘛！”

    杨柳把椅子往刘聪灵那边拖了一下，腾出空来。见王建政咪起眼睛看向自己，宁可不禁皱眉，这家伙，身材还是那么肥腻，还是那么痞气十足。隐约想起代伟说王建政当年在宿舍最喜欢谈论的女生就是宁可！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宁可不由自主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后退一步。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高大的身形迅速挤到王建政和宁可中间。

    “宁可，你好，久仰大名。”

    李非很自然地拽起宁可的手，在旁人看来是普通的动作，只有宁可知道这握手有多霸道，哪有强拉着握手，还用力捏的！分明是吃豆腐！宁可恼怒地抬头，却遇上对方炽热的眼神，心头一个激灵。这个男人，什么来路？蛮横不讲理，却又让人无法反抗。一米六三的宁可在目测一米八五的李非近身俯视下几乎窒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好在李非很快松开了宁可的手，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我干了，你随意。”整杯红酒一饮而尽。与宁可视线相平相距不足二十厘米的，是修长的脖颈和性感的喉结……未等宁可屏息抿完一小口红酒，他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轻声说道：“常联系。”说完，转身搂住王建政的肩膀，硬生生把他“送”回原来的座位上，耳语了一番，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引得王建政一脸尬笑。重新在代伟身边坐定，李非还是定定地望着宁可。代伟小声提醒：“差不多得了！”“你吃醋吗？”代伟撇了撇嘴，“我，俩孩儿的爹，吃的哪门子醋！只是提醒你慢慢来！宁可的清高任性你不知道吗？”

    代伟大学毕业后很快结婚，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恰巧儿子随妈，端正帅气，熟悉情况的同学都羡慕不已。

    宁可拿着名片习惯性地看了一会表示礼貌，脑子却一片空白，机械地把名片放到包里。手掌微痛，残余着温热，让宁可有些许恼怒。但回想刚才的情形，又莫名觉得李非的一系列动作里透着几分紧张……他紧张？？

    想不通，心中很是烦躁。只好又埋头用筷子夹了玉米粒来吃。好不容易挨到聚会尾声，一些男生嚷嚷要去KTV，也有女生表示要回去看孩子，于是兵分两路。

    宁可自是想早早回家，匆匆走到酒店外面去叫车。寒冬夜里九点多的路上，稀稀疏疏没几辆车了。路边的积雪还没化完，有些冷。拿出手机约车，手立刻被冻得冰凉。

    一只大手从背后覆到手机上，热热的酒气洒在耳边，“不用了，我约了车，马上到，一起吧！”

    像极了李青的声音，宁可心头掠过一丝悸动，话语却不耐烦起来：“谢了，不顺路。”

    “顺路，非常顺。”

    回头望去，看到一张帅到让人羞于直视的脸上闪着一抹盈盈笑意，有些邪魅。尚未等到宁可想出拒绝的言辞，一辆出租车已停在他们身边。

    “您好，手机尾号？”

    “3883。”

    “请上车。”

    李非拉开后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宁可犹豫了一下，坐进车里，见李非没有坐到前面的意思，只好往里挪了个位置。

    “师傅，先到庆华新村中心街。”关上车门，李非吩咐道。   

    宁可在心里给了他一个白眼，自来熟真得很令人厌烦，说不定我不是要回家呢？还有，代伟这个家伙，怎么可以做出出卖闺蜜的行径，连自己住在哪里都跟人家说？回头得好好跟他算算账。

    车子驶近庆华新村，李非轻声自语：“这块儿变了不少。”见宁可望向自己，解释道：“我有很好的朋友在这边住，很多年没来过了，这里更加繁华了。”

    “嗯，”宁可对司机说，“师傅，前面路口停车吧！”

    李非先下车，很绅士地扶着车门，看着宁可的眼睛说道：“再见！希望能马上再见。”宁可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回了声“再见”匆匆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