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三顿酒,无酒自不欢。”这是儿时父亲留在我心中最深刻的印象。
父亲中等的身材,瘦弱的骨子,因头发脱落而致使头顶突秃发亮,两鬓和后脑勺还剩下几缕稀疏的白发,眉目间总透着几分“老子从来就没有怕过谁”的倔气。如今父亲已经六十又五了,依然喝着酒,一天三顿,不改初衷。
自小妹出生后,那是九零年,父亲就一直在外务工,中国最典型的农民工。一干已有二十八年。大概一辈子劣质酒喝得太多了,父亲好几年前耳朵就很聋,耳朵一聋,说话声就特别大,尤其喝完酒后,家里弄得就像吵架似的。于是一些好奇心重的邻居们,就探过脑袋来查看,似乎可以掠走一点奇闻异趣而去。
“勤劳”是父亲这一辈人的标签,父亲自十二岁起,就跟随大人们去几十里外的九江地区,来回得走上一两天时间的路,用他那稚嫩的肩膀扛起一棵长长的、圆滚滚、光秃秃的木材。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再将木材贩卖出去,以此补贴家用,可谓是吃尽了肉体之苦。相较肉体之苦,因为性格及其倔强而不招父母待见,更是对他命运造成了一生都不可逆转的影响。
父亲兄弟姊妹六个,他是家里那个特别不被重视的孩子,小时候,事情做不好,大姑母就用绣花针扎他,奶奶咬牙切齿地骂他,爷爷更是毫不避讳地对外宣扬:“他是家里最孬的人。”父亲几乎不说起他的过去,这些都是我从堂叔伯们那里听来的。在我的记忆里,有好几次,父亲喝完闷酒后就跟我说起爷爷瞧不起他的一件事:有一次父亲跟二叔还有外人在一起打牌,他跟二叔都输了。爷爷刚好在旁边看着,只心疼地管着二叔,却不拿正眼瞧他。那件事及伤父亲的心,他告诉我,那时他就发誓不再赌博。
除了酒鬼,父亲曾经是地方出了名的不折不扣的赌鬼。家里本来就贫穷,秋收季节,常会有一两批人扛着麻袋来家里装稻谷,因为父亲赌博时从人家那里借了高利贷。看着一年辛苦的收成被拿走,母亲总会哭得稀里哗啦的。父亲的赌博行为,从没人能劝得住,很奇怪,自那次爷爷不拿正眼瞧他之后,父亲真的不再赌了,但依然喝着他的酒。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如果缺爱且没有获得应有的尊重,内心将会极度缺乏安全感。缺乏安全感的人,在一生中都会去疯狂地去追求那份缺失。迷上酒和赌博,或许也是父亲一种偏离轨道的自我弥补吧?我们心疼父亲醉酒伤身,就会劝他别喝或者少喝酒,这种劝显然会毫无效果,却又不免让我们父女之间多了一层隔阂。于是谁都不敢轻易劝酒了,大概酒是他续命的精神食粮吧?
父亲又是那种出了名的,干活不要命的人。二十八年来,没有哪一个老板不称道的,但因为喜欢喝酒,酒性不改,耳又聋,在工地上干活,风险就大,现在老板们就不敢再要他了。
我们希望父亲卖不出去自己的“苦力”,这样他就可以在家颐养天年,我们也就可以安心工作。而我明白,在父亲心里,如果不能再靠自己的双手讨生活,也就等于否定了他存在的价值。
父亲有一句至理名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爷爷在他大脑里种下的那颗“无能的种子”,已经在他心里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在任何时候,任何场景,他都要极力证明自己作为一个人存在的价值。记不清多少次了,一碟花生米,一盘青菜,一杯酒下肚,父亲幽幽戚戚的说道:“只要我还能动,我就能养活自己,如果我动不了,我就自己去死。”我能理解父亲的那份伤感,可除了孝顺,我们无奈于自己给不了更多。中国人儿女有别的传统观念,在父辈身上扎根太深了,生了五个女儿的叔叔,常在父亲面前炫耀自己招了上门女婿。这点我们没有如父所愿,也不是我们不愿留在家里,只是那时家里太穷了,没有男孩子愿意来。所以父亲在二叔面前总觉得矮他一等,二叔自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家族里的老大,常对父亲指手划脚,威武吆喝。无论二叔和像二叔们的那些人是多牛,父亲总有他自己的骄傲——无论多大年纪,还能自己养活自己。
被老板解雇后的父亲,整日在家借酒消愁,连门都不愿意出了。不久后,县城附近的一家小型建筑公司的老板看上了他,可把他高兴坏了。老板让父亲在仓库里干着杂七杂八的体力活。从清晨五点多钟起床,到晚上六点多结束,中午常会睡上一个小时左右。这份在常人看来挺累的工作,他老人家却干得不亦乐乎。
老板是熟人,了解父亲的脾气,从不管父亲喝酒。夏日里,一碟花生米,二两白酒掺合着一瓶冰啤酒,是父亲的最爱。
有一天下午,我刚上第一节课,就接到老板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喝多了,磕破了头。顿时吓得我腿脚发软,我立即赶过去。只见父亲全身沾满泥灰,衣衫不整,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淌,弄得满脸都是血迹。身边的两个人试图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想带他去医疗室处理一下伤口,父亲瘫坐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麻烦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浸满了我的眼眶,内心深处无比酸涩。我知道,说什么父亲也不会跟我去医院处理伤口的,酒后的父亲倔得就像一头驴,任谁也说不动。我只好打电话喊来老公,我们自己帮他处理伤口,扶他到床上休息。
以前,只要父亲喝酒,我们就会躲得远远的,不然就会被他叨叨絮絮地训上好几个小时,直到他累了。那时对他既怕又恨。这些年,读着张文质老师和蒙台梭利的书,接触和了解到一个人成长的秘密,于是我不断地反思着父亲的一些行为,试图去剖解父亲和我自己,慢慢地,我开始理解父亲了。现在,我不再逃离喝酒的父亲,我愿意听他絮絮叨叨,不再害怕引来多少围观的群众。父亲现在只是一个不断老去、内心孤独可怜的老小孩。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父亲床前,父亲像往常一样大声呵斥着:“不要再买吃的、喝的给我,你要多买些给你家里的老人,你孝敬你的公婆,人家夸我和你妈调教得好,我脸上就有光彩。”“我还能养活自己,不会拖累你们几个的……”,除了倾听,我不想再解释许多,因为父亲心里也明白我从没给他丢过脸。这些重复着的话语,少说也被他说过千百遍了。自幼,我们姐妹几个都在母亲的怀中长大,父亲的粗暴,母亲的温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自然选择逃离父亲。久而久之,我们和母亲无话不谈,跟父亲却是无话可说。现如今,我们试图走进父亲心里,可总找不到与他沟通的技巧。我想中国最大的孝道文化,重在一个“顺”字吧?我该做的就是顺他心意。
安顿好醉酒的父亲,已是晚上六点多了。晚上十一点多,接到父亲的电话,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老头子对不住你们了,给你们丢脸了,从现在起我准备戒酒了……”大概别人告诉了他,我们下午请假没上课的事,这让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不想麻烦任何人,只愿成为被需要的人。这是父亲的性格,虽然在电话那头,我依然能感知他的惴惴不安。我的任何安慰话语都起不了作用。
过了一个星期,我去看父亲,发现他憔悴了许多,不用猜,一定是戒酒造成的。酒是他的命根子,已经融入他的身体里的每一个神经细胞内,对于父亲而言,我想是无论如何也戒不了的。父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妈给我托梦了,叫我不能戒酒,你妈说我戒酒就没有力气干活。”我知道这是他想喝酒的托词,但我却装着很笃信的样子。
除了喝酒,父亲是一个十分讲信誉和善良的人。
那是一九八六年,我已接近六岁,相比很多处于无忧无虑童年中的孩子,我已经是很懂事的了。那个时候,我十分讨厌父亲喝酒,尤其是到别人家里去喝酒。印象里,父亲一旦到别人家里去喝酒,准没好事出现。因为父亲酒过三巡后,常会许诺替别人家干活,对于靠着庄稼过活的农民来说,得看老天颜色求生存。那年夏天,双抢季节,父亲酒后许诺替人家打稻谷子(先用镰刀割下来,等晒上几天后,再用人力打下来),家里的稻谷也急着打下来,可夏季的暴雨是说来就来的,替人家干活,就意味着家里的稻谷遭受颗粒无收的危险。母亲极力阻止父亲,父亲为了信守承诺,那天义无反顾地去替别人家打稻谷去了。第二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家里的稻谷被暴雨冲走了,颗粒无收。母亲坐在田埂上抱头痛哭,任雨水拍打着她的身体,那次母亲身体和精神都被击垮了,生了一场大病。
很多年来,我无法理解父亲的那些行为,只觉得与酒有关,直到我结了婚,我都极力反对爱人喝酒,特讨厌喝酒的人,或许是幼年时跟酒结下了敌意的缘故。
中国的酒,是有着深厚的酒文化的,中国的酒文化,在酒桌上不知道成就了多少人美事,要想求人办点事,或者签下一份重要的合同,估计得去酒桌上施展酒力才行。而我的父亲,这么多年来,就是靠着酒来支撑着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