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秋雨刚刚暂停了它肆虐的脚步，难得的阳光照在这座江南小镇上，却又早早地在傍晚时分就躲了起来。
你发现大街上的桂花树已经完全变了模样。雨季之前，那树上的桂花还金黄的一片，整个街上被浓烈的花香给拥抱着，让人由不得不爱上这深秋的美好。可是秋雨一来，那桂花就将自己的柔软全都表现出来，细细密密的花蕊在风一吹雨一打之后就干脆地离开了母树，根本没有一点要留下来的坚强。
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你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诗句，然后自己也觉得别扭，这样充满情怀的诗句被你用来形容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心境，绝对是浪费了它满满的正能量。
前方，有个女孩似乎刚从辅导班回来，跟在她身后的应该是她的母亲吧，背着女孩那重重的书包，嘴里不停要叮嘱着，小心点，小心点。女孩并不理她，蹦跳着朝前走，不时会回过头，催促着母亲快点再快点。
你的眼里闪过一丝温暖，这场景也曾无数次地在你和母亲的世界里上演着。
母亲，当这个词语从你的脑海里蹦出时，你的脚步慢了下来。
手中那沉重的背包似乎在提醒着你，前方的火车站才是你应该奔向的方向。这个小镇，这个生你养你的小镇，是你今天离开的地方。去哪里，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你必须离开。那些纷争，那些纠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捆绑。你渴望着的自由，你期盼着的任性，只要在火车站的窗台前随意地买上一张票，然后那飞驰的列车就能在呼啸中将一切带给你。
可是，你的心里莫名地腾起一股不舍，你很想回到那个简单的家里。母亲一定已经下了班，急冲冲地跑到菜市场，目光在你喜欢的几样菜上穿梭，讨价还价之后，又喜滋滋地拎着她选定的葱绿豆黄赶回家。不久，那张小小的饭桌上就会出现一两盆你喜欢吃的菜，色香味都是你极为熟悉的，谈不上多么鲜美，却总能给你带来温暖。前方，那不知道是晴是雨的前方，会有人为你准备好每天的温暖吗？
你的眼睛突然湿润起来。停住的脚步下意识地要往回转。可是你的眼里突然出现那个快递小哥的脸，他满含同情地将一本本厚厚的补习材料一次又一次地递到母亲的手里。你听到他对着母亲有意无意地说：又买这么多试卷给你儿子啊。
母亲接过那些资料时的脸上充满了笑容，仿佛那些资料就是你试卷上的分数，多一本就会多一分，多五分，甚至多十分。母亲不知道，你坐在家里唯一明亮的房间里，看着堆满你桌子的书本，就像看着一包包的炸药，而那红色的火线正像蛇一般朝着你吐着信子，甚至于毫不惧怕地舔着你的脸，将你的青春颜色一点点地吞掉。
你很想大声地对母亲说，不要，不要。可你知道母亲会说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也弄不明白在纺织厂上班的母亲，怎么就能知道这些名言的。这些害死人的名言。
肩上的包似乎很沉。一股浓浓的香味飘了过来，你仔细地回想着，是的，这是小时候你挺喜欢吃的手抓饼。你想起每次考试考到第一，母亲就会拉着你的手跑到学校门口的小摊上，看了很久，选了很久，最后还是坚定了主意买了最贵的一种，你还记得母亲看着你津津有味地吃着时那快乐的眼神，仿佛你吃的并不是几元钱的小吃，而是你家楼下，那家总是客满的高级酒店里的大餐一般。
“妈妈，你也吃吧。”长大一点后，你有些受不了母亲的眼神，会将饼分成两半，一半递给母亲。母亲总是笑着摸着你的头，然后很有信心地说：“妈妈等着你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给妈妈买很多很多好吃的。”
你非常慎重地点着头，把自己听到的有名的大学想了个遍，然后又朝着母亲自信地笑着。
第一年的高考，你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毕竟，这么多年，你在一大堆的复习资料里打着滚儿，几乎将所有的数字单词符号都记进了脑子里。可是，当那柔美的声音将你的分数传到你的耳朵里时，你觉得她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利箭一字一顿地扎着你的心，血流了一地，你却还要笑着对泪水涟涟的母亲说，没关系，我可以重读。
重读的这一年，只有你知道每天的二十四小时是怎么度过的。
但你终于也没有摆脱那句话的魔咒：一而再再而三！
母亲在电话那头只静静地站了几秒，就转身去擀面，她特意请了半天假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想要和你一起拥抱喜悦。但除了满脸的歉意，沉默的表情，你不知道还能给母亲什么！
你啪的一声把门摔上时从那小小的门缝里看到母亲全身颤栗了一下，然后你看到她举起手，满是面粉的手去擦拭眼泪。
若是小时候你一定跑过去指着她花了的脸笑着喊着，而如今你只能把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如果可以，那一刻你希望把自己都埋起来，挖一个巨大的黑洞，将自己深深埋起。
母亲没叫你复读，只是安静地继续着她的工作。而你，像无数冲锋上阵却一次又一次被阻在原地的战士一样，只愿意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雪白雪白的屋顶。你悲哀地发现你和母亲都那样地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彼此那脆弱的屏障撞开。
闲居在家也并不像你埋头苦读时所想的舒畅。你也试着去找工作，可小镇虽小，也一样要求那本薄薄的文凭。你开始无来由的发火，母亲的低眉顺眼更让你觉得委屈，你知道那是你深深的歉疚，可你宁愿把它当成对母亲的愤懑。
母亲托着她所认识的人帮着你找工作，可是那些让你看不上眼的工资却有着几近苛刻的工作条件，完全不比你读的三年初中，四年高中舒服。你终于选择了再次回到高复的行列。母亲不置可否，却在你答应的第二天，就搬来了一大堆的复习资料，原来，她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她不愿意再去催促你，她愿意给你自由，让你选择你自己想过的生活。
你重又捧起书本，却发现那些原本很是熟悉的东西突然间都换了个样子。古文你无法记牢，单词你总是拼错，数学物理和化学都像天文一样嘲笑着你。你总是关着房门，却把灯光亮到凌晨。有时候母亲会在你的门前晃着，偶尔会敲门送一碟点心给你，说几句小心着凉的话语，你总是在门缝里接过点心，接过母亲的关怀。你不敢告诉母亲，那些灯亮的日子里，你疯狂地在玩着游戏。可你真的不是为了什么王者的荣耀，你只是想那么强烈的刺激后，你也许能找回原来的自己。
直到秋雨开始在小镇肆虐，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你的心也随着那雨沉沦。一点又一点，一点又一点。
你终于决定了离开，离开这堆满书本的世界，离开母亲充满歉意的关爱，离开那些指指点点，离开快递小哥将复习材料递给你时那同情的眼神。
所以，你将你所有的积蓄拿出，又抽出几张，放在母亲的枕头下，然后背上你仅有的几件衣物，就那样行走在大街上，奔向火车站，奔向你未知的世界。
“妈妈，快点。”女孩甜甜地喊着。飞过来的身子不小心触碰到你，她对着你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又转过头，拉起还在后面磨蹭的母亲，“妈妈，你再这么慢，我们要买不到电影票了。今天可是星期六。”
噢，对了，今天是周六。每个周六，母亲都会陪自己去街上走走，让自己紧绷的神经可以放松一下。今天，谁去陪母亲在街上慢慢行走，自己又会在哪座城市里品尝着寂寞的滋味。
“哥哥，你也要去看电影吗？” 女孩拉着母亲又转了回来。
“不是，我要去火车站。”你俯下身，朝着女孩笑笑。
“火车站离这不远，我们刚从那里回来的。”女孩热心地指了一下前方，然后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极其认真地对你说,“哥哥，你也是去火车站找人吗？”
你惊在那里，不知道女孩讲的是什么意思。
“妈妈说，有个婆婆像疯了一样地在火车站找人。妈妈说，婆婆的儿子丢了。”
你笑了笑，小女孩一定是弄错了，婆婆的儿子该是一个成年人了吧，怎么会丢呢，丢了的一定是婆婆的孙子。
“真的啊，那个婆婆，好可怜地拿着她儿子的照片，到处问人。”小女孩很认真地说着，然后对着他挥挥手，拉着母亲的手又蹦跳着走了。
你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般，剧烈地疼了起来。几乎没有细想，你往火车站狂奔。
母亲，她的白发在秋风里被轻轻地拂起，她微微驼着的背向前倾着，她的手上拿着一张你高中毕业时拍的大头照，朝着过往的客人焦急地询问着。她的身旁是一个穿着警服的女孩，在那里不知所措地陪着，又想拉她离开，又有着许多的不忍心。
你想大声地喊，可是嗓子里像堵住了什么是的，只有眼里的泪滑下来，落在你的嘴里，好咸。
女警终于低下头和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抬起头，朝着四围看了看，她原本就苍老无神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母亲随着女警朝警卫室走去，你从柱子后面走出来，身上的背包，那只有几套换洗衣服的像大山一般压了下来，让你喘不过气来。
你不知道自己站在警卫室的墙角盯了多久母亲，你看着她捧着你的照片， 就像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你看着她一会儿站起问询一下那个年轻的女孩，一会儿又失望地坐下来，朝着门口望着。
在眼中的泪快要流干的时候，你终于将口袋里的手机开机，然后拔通了母亲的电话。
母亲握着手机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你说，假装十分生气地问她，去哪了，为什么还不回家，为什么你都去洗了一个澡回来，还没见到她回来。
“你是去洗澡的啊，你是去洗澡的啊。”你看到她在玻璃后面笑，看到她跟那个漂亮的女警说，原来她只是虚惊一场 。
“我可真糊涂啊真糊涂啊。”你听到她不迭声地骂着自己，你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她听出那份颤栗，你问她在哪里？你说今天是周六，反正也出来了，就在附近找一个美食店吃晚饭吧。她欣喜地答应，说会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你。
你和母亲坐在火车站旁的餐厅里，母亲点了许多你爱吃的菜，你拿过菜单，划去几份，又换上母亲喜欢吃的菜。你听到她骄傲地对着服务员说，这孩子，从小就知道照顾我。
你羞愧地想将自己的心掏出来锤打，却只能低着头，为母亲倒上温热的开水。
“咱娘儿在一块，好好地。”母亲突然伸出手来，摸着你的头，她看着你的眼神里充满了怜爱。你突然间明白了，原本母亲什么都知道。
你握住母亲的手，想起你给母亲讲史铁生的这篇文章的夜晚，你记得你说，无论怎么样，你都不会选择放弃生活，都会陪着母亲，好好地过日子。那一晚，母亲在灯光下流着眼泪，让你把那句话读了很多遍给她听：
“咱娘儿俩在一块儿 好好儿活 好好儿活！”
门被轻轻地推开，又一对母子走了过来，年轻的儿子将母亲带到空位上坐下，自己跑到前台开始点菜，每点一道，就会问母亲，好不好啊？他坐在桌前的母亲点着头，微笑着。于是，男孩便一脸欢喜地跑回来，拉着母亲的手轻轻地摇。
你也握着母亲的手，紧紧地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