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分的刘海耷拉在脑袋上,没有一根是纯正的黑色,跟他妈告诉他的不一样,黄毛小子长大了,头发却并没能黑起来。与这个家族格格不入的发色其实也没太大影响,大家嘲笑他的是一直都过分光滑的脸,好像谁也没见过长胡子的阿水。
我认识阿水的时候他才20出头,其实以今日的眼光来看,阿水是个美少年。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笑起来很好看,学点才艺再包装打扮一番到现代来做直播,肯定有一大票迷妹。只是当时的眼光认为他不够男子气概才平白受了那么多嘲笑与非议。
不过阿水不是在乎别人嘲笑他的人,他还没有这种勇气直面任何的非议。母亲只教给了他温和的品质,而一贯严厉处处教导的兄长让他觉得自己只需要做一个小孩,而小孩最热衷的在于叛逆。
十七岁那年,兄长把阿水带到了海南的工地。包工头看到阿水的体格就摇头摆手,兄长把那人拉到一旁递烟赔笑谈了许久,后来阿水就被破格录取了。而后大家便经常看到这两个人摇头叹气。阿水把一包包石灰搬到拖车推到在砌的墙旁边,袋子剪开后倒着拎左右的两个角然后手绕一圈堆在地上,铁锹在中间挖一个洞,把水倒进去之后用铁锹把四周的石灰和进去,铁锹推着石灰像起浪一样一节一节往前往左往右推,直到两者均匀混合。再把水泥铲到旁边50cm左右高的小石灰桶里,两个小桶装满之后踉踉跄跄走到要砌的墙。阿水弯腰拾起砖头,一把小平铲同时给砖头涂满水泥,再反手拍到底下铺好的砖头上。这些动作要领对于阿水的脑子来说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问题是阿水并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他的人设便是柔弱。所以,推石灰的小斗车总是歪歪斜斜才能前进;他和的水泥不是水多了就是水泥多了,水和石灰要做好多次加法混合才能变成刚刚好的质地;把水泥拎到墙根的一路都是他为免在这几步的途中迷路做的标记;他拍上去的砖砌的墙不是有缝就是歪歪斜斜;最要命的是阿水恐高,兄长逼着他练了三个月他才肯上一层高的脚手架去拍砖,再上一层阿水就变成了了猴子扒着脚手架不肯上也不下来。后来兄长便让阿水专职运砖和和水泥还有刷漆这些活,果然减少工作内容之后,阿水和水泥和运砖都进步了许多。我不知道阿水有没有认真思考过他其实不适合像兄长一样做一个泥瓦匠,因为那个年代兄长是吃过树皮草根长大的人,能当上泥瓦匠还是托了亲戚的关系有人肯教他才找到的营生,所以从未想过这种问题。阿水没能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泥瓦匠,他也觉得很痛心,为什么一个爹妈,阿水这么不成器。但阿水也不想离开兄长,所以兄长责怪他没用的时候,他反而很开心,既可以待在兄长的身边,还可以继续做一个因为没用而叛逆的孩子。
阿水二十岁时候,兄长娶到了媳妇,嫂子是个比阿水妈还温和的人。兄长和嫂子有了孩子之后,阿水觉得自己失宠了,因为兄长开始很少骂他了,虽然阿水在兄长眼里仍然是个没用的弟弟。但是兄长的儿子和小女儿都长得很好看,又遗传了嫂子的好性子都很乖巧,阿水打心眼里喜欢这两个孩子。可是他不想就这么与兄长疏远,就索性提出工资由嫂子保管,因为自己管不好账。兄长和嫂子商量过后便同意了。三十岁以前,阿水就一直跟着兄长在的工地上干活,好像他从来也没有想起去找一个女人结婚的想法。兄长只当他是没用,因为也确实也没有人来给他说亲。阿水三十岁过后后来兄长就劝他找一个结过婚的女人组成家庭,阿水也没有抗拒,但兄长也还是没能替他找到这么一个人,后来就用阿水这些年存在他们家的钱地替他在老家一块空地上砌了一个单独的屋子,阿水从此便有了自己的房子。
阿水三十六岁那年,突然从海南带了一个20出头的小姑娘。兄长开心得跟我们说阿水有了媳妇,准备筹备阿水的婚礼。可是三个月不到,那姑娘在一个清晨起了个大早跑了。阿水从此又形单影只。我去过阿水的房子,房间里贴满了女星的海报,但没有生活的气息,因为没有女人。
后来阿水就不大喜欢出门做工。兄长把他拎到工地,阿水领了几个月的薪水就跑回老家。中年的阿水与年轻时容貌上并无太大的变化,笑起来还是很好看。只是后来他不怎么对家里人笑了。但据说老家别的人还是能看见阿水笑容的,在牌桌上。中年阿水的叛逆是沉迷于打牌。事实证明,阿水也并不擅长打牌,只在村里打,他也总是输。赢了的时候别人就赖账,他也不在意,后来阿水的钱就这么在牌桌上被那些满面笑容的人捞走了。阿水没钱的时候就来我家找我妈,借口五花八门。一说准备去外地打工,要路费出发。再过阵子来就说生病了,要去看病。
阿水没有算过嫂子替他存了所少钱,但是嫂子跟他算的时候他就一脸笑,“你跟我算我也算不清,我存在你这的钱还有的话你就给点我,没有的话我就出去讨饭。”嫂子就不再说了,去给他拿钱。后来跟老家人闲聊时说阿水打牌输钱了就说记在哥哥嫂子那,因为他有好多钱都存在他们那,嫂子气得打电话跟他对质,阿水坚决不承认。实在没钱的时候阿水会再出去做工赚钱。如此,阿水就这么混到了四十多岁。
后来阿水得了糖尿病,来我们家又拿过好几次钱,都说是看病,但转头回去就听说他是拿去了牌桌。四十多岁的阿水接到兄长训斥他的电话还是温顺乖巧,声声应和。但兄长有一大家子要养,不在身边,阿水有叛逆的绝佳条件。不过一年的光景,兄长过年回来时,阿水瘦成了皮包骨,病得越发厉害了。兄长带阿水去医院看病,开了药回来千叮咛万嘱咐各种禁忌。开年兄长一走,阿水就把药全部扔了,这是他最后的叛逆。最后一次见阿水就是他站在他家门口冲着我们笑,跟以前每次见到的一样亲切温暖。
听到阿水去世的消息时时我在学校,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家里人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学习是一等一的大事,没有人叫我回家。所以我错过了阿水的葬礼。至今也想不起来阿水到底是哪天去世的,再过一些年,连阿水到底哪一年去世的也忘了。
只记得有天,阿水温暖地冲我笑,给我塞了一百块钱,“拿去买书。”那会他其实手头也没什么钱。
再就是,每次见到他,我都会大声喊他“幺爷”。
阿水,我的幺爷,这是我关于他的全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