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传|天上月是眼前人

月七第一次见到宇文玥时,他正被罚在高高的木桩上站着.

此时惊蛰刚过,春日回暖,青山院的桃花灼灼。一名大概四、五岁的幼童身着白衣,披着纯白貂皮大衣,被领到坐镇训练场的灼老爷跟前。在这样春光正好的日子,那孩子手中仍然捧着深冬时节才用得上的精致小暖炉,这异样惹得桩上少年心中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对方似乎注意到了月七的目光,便抬头望着他所在的方向,脸上露出微笑。那笑容带着春风的温度,沾着梨花的纯洁,干净若皎皎明月,柔和如初冬温泉。

孩童的目光亦是清澈如泓,没有丝毫杂质,望得月七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月七!”师傅站在灼老爷旁边,朝他呼唤,“你过来!”黑衣少年一个飞跃,准确无误落在他们跟前,俯身拜下。

“月七,这位便是玥公子,谍纸天眼的少主人,以后便由你跟在公子身边,好好护他周全,知道吗?”

“诺。”月七双手抱拳,俯身一拜。他悄悄抬眼,那俊俏的小公子望着他的眼中满是喜悦,还是笑得那么不谙世事,月七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大概要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这个笑容都在月七的记忆中模糊了,他才反应过来,这样的笑容,自他们初遇之后,便是再也见不到了。

住进青山院的第一天晚上,宇文玥和月七差点都死了。

宇文玥身患寒疾,又因年纪小,内力尚不够完全抵御那股来自体内的寒气,每天夜里都需要喝特质的药来巩固元气。偏偏年幼的公子极其不爱喝药,月七拿了好多种蜜饯,也没能劝他端起药碗。那小小的孩童也是骨子硬,他不哭不闹,坐在书桌前认真地看着竹简,就是不开口,不喝药。

“公子,您就把药喝下吧!”月七哭丧着一张脸,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他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师傅那里肯定有非常厉害的责罚等着自己。

“月七,没关系的,一个晚上不喝没有人知道。”宇文玥抬起头,深邃的黑眸折射出调皮的光芒,“我不会和爷爷说的。”

“公子,不是这个道理啊……”月七说话的音调都染上了一层哭腔。

就在月七手足无措时,一女婢送来一个精巧的桃木盒子。月七打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白瓷碟子,上面放着几颗蜜枣,体积比一般蜜枣大了几倍。“这是二房送过来的蜜枣,公子从前也不爱喝药,夫人便是用这西域蜜枣哄着公子服下药贴的。”

月七也没多想,接过盒子端送到宇文玥的书桌上。小孩童看到这盒子明显愣了一下,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还没等月七把里面的蜜枣拿出来,他已经自己拿出了蜜枣,扁着嘴望着药,愁眉苦脸地端起药碗,连药带糖一起服下了。

那天半夜,宇文玥吐了一床的血,昏迷不醒。幸好刚好夜巡而过的师傅听到了公子呼吸深浅有些异样,进房间查看,才避免了事态变得更严重。

那蜜枣外面裹着的糖,混进了剂量刚好致命的砒霜,而砒霜的味道,又刚好被蜜枣掩盖了。

宇文灼平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孩,“宇文家的人,连这点毒药都辨认不出,废物。”孩子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神平静地望着青色丝绸垂幔。

宇文玥被祖父罚去倒吊了十天,月七则被扔进了石室,躲了整整七天的飞箭。

月七拖着满是伤痕的躯体从石室里出来,简单处理完伤口之后,便来到训练场。

瘦弱的孩子被用铁索捆绑住双脚,倒吊在训练场中间。时逢春雨绵绵,细丝般的雨线浸湿衣服,带来的是不逊于严冬厚雪的刺骨寒。宇文玥双目紧闭,嘴唇泛白,身体不断打着哆嗦。还有一个身影站在宇文玥前面,手握利剑,不断敲打着铁索。口中还一直在骂骂咧咧,“灼老头那个没良心的,等我放你下来,我一定去找他算账。”

“不要啊怀哥哥,这是玥儿应得的惩罚,你再等三天,玥儿就去找你玩,好不好?”

“不好!这铁链怎么那么硬啊?这剑不是削铁如泥吗?”

月七忍不住笑出了声,“怀公子,这铁索是用千年铁石炼制而成,即使是天下最厉害的剑,也不一定能够劈开它。”

那少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月七,“哼,青山院的奴才,如果不是你,我弟弟能够被吊在这里吗?”

“怀哥哥……”宇文玥微微皱眉,“月七对我很好的。”

锦衣少年看看宇文玥,又看看月七,“哼!”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时的宇文怀,脾气虽说暴躁了一些,骄横了一些,却没有后来的阴险狂狷。宇文家三房的关系都不怎么样,但是宇文怀和宇文玥,却总是能够玩到一起。月七也想过这其中的缘由,或许是两人同病相怜吧?一个是歌姬所生,无人疼爱的庶子,一个是母亲疯癫,过继长房的嗣孙,两个人在这步步为营的家族中,尝尽了各种勾心斗角的孤独。

但毕竟一个是长房的孩子,一个是三房的孩子。不过是春花谢了夏风起时,宇文怀来找宇文玥的次数越来越少,说话也越来越难听。宇文玥从来都不会去回应他,明亮的双眸渐渐染上了疏离的晨雾,他从来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堂兄捣乱、离开,再轻轻叹气,把自己关到密室里,看书、训练。

夜里,月七开始时不时听见微弱的抽泣声,“娘亲……娘……”

宇文玥生性聪颖,天资极佳又刻苦努力,十岁那年,他已经成为了青山院训练场上的佼佼者,有时候月七经常怀疑,这样下去,到底是他保护公子,还是公子保护他。

慢慢地,公子也不再在睡梦中叫着二房夫人了。

在青山院为玥公子生日宴前夕,已经很久没有光临青山院的宇文怀,突然笑嘻嘻地来找宇文玥。

“你来干什么?”曾经稚嫩的孩童已经脱胎换骨成棱角分明的少年,薄唇轻抿,眉目清疏,整个人只是坐在那里,便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压迫感,和初初来青山院时的天真烂漫模样,已是判若两人。

“来看看我的堂弟啊,喂,你就要过生日了,我总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吧?”宇文怀轻挑眉梢,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他把一个盒子轻轻放在了宇文玥面前,“别说堂哥对你不好。”

少年淡漠地看着那盒子,既不伸手接受,也不推还给他。倒是宇文怀一直滔滔不觉地讲下去,“还记得小时候吧,你最喜欢苍梧鸟,拼命求着你的二叔叔给你带一只,却没人理你。最后我给了你一只木刻的苍梧鸟,你居然也可以欢喜好几年。”

他突然一脸落寞,“这估计也是我能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了。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和你走到这一步,玥弟。”然后便转身离开,月七目送着曾经为了小公子而说要找长房老太爷算账的少年,一步步走出书房。

而在房内,只有一声微弱的声音传出,“怀哥哥……”

那声音,轻到月七都觉得心疼。他悄悄走进房间,素衣少年一如既往端坐在桃木桌子前,脸上再如何平静也掩饰不了双眼里十岁孩童的欢喜和天真。他带着期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宇文怀的盒子。月七看到,宇文玥眼中璀璨如星的光芒,慢慢黯淡了下来,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疏离。

他重新盖上盒子,端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向月七,黑衣少年慌乱接住,不解地看向慢慢坐直了身体的公子,“月七,把这个扔了吧。”

“诺。”月七懵懵懂懂点头,捧着盒子走出房间,再也忍不住好奇心打开了盖子。在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只灵活灵现的苍梧鸟木雕,甚是可爱,月七抑制不住喜爱,伸手摸了摸。指尖才刚刚触到表面,冰凉的触感就传遍了他全身。月七骇然,抽出小刀轻轻割掉了一层木,露出了莹白的内部——那是来自天山的寒玉,外表晶莹剔透,摸着冰凉沁心,在夏日最深的时候,宇文家曾经用来消暑。

可是公子有寒疾,这样的玉石如若接触太多,必定加重他的病痛。月七赶紧把这只苍梧鸟处理得干干净净。

回去的时候,公子还是坐在书桌前,左手扶住额头,筋骨分明的手掌刚好挡住了上半张脸。月七愣了一下,默默站在门外。

过了好久好久,月七才听到宇文玥的哽咽轻轻从书房里传出来,“最后果然还是我,错付真心了吗?”

苍梧鸟是随着一个小婢女一起被三房席老太爷送到青山院的。

那个女孩纤细瘦弱,却是一脸倔强,眼睛里满是灿烂的星辰,单薄的身体仿佛蕴藏着不肯服输的力量,据说她第一天进府的时候,就敢和奴婢房的管事叫板,差点就死在那些管事的私刑之下。她干活也很伶俐,学习能力很强,和一众奴婢相处得也很好。

很快,那个名叫锦星的婢女,就被安排在了宇文玥身边。

公子没有说什么,任由管事安排。他表面上看似云淡风轻,暗地里却不敢掉以轻心,他让月七去查她的背景,查她和三房的关系,在证实了她确实是一片清白时,微微松了一口气。

宇文玥也试探过她,“听说你是得罪了怀公子,才被送到了青山院?”

“如果得罪怀公子,奴婢就被送进极乐阁,而不是青山院了。奴婢只是不喜欢怀公子,不喜欢红山院,便求着让管事送奴婢来这里。”

“这些事情,是你求便求得来的吗?”宇文玥扯出一个淡漠的微笑。

“大家都说,青山院无权无势,在青山院干活更容易被欺负,所以红山院没有人想来。可是我不在乎,无权无势又如何,总比被那样的人踩在头顶上好。”女孩一脸认真地说。

“噗!”小小少年绷不住,笑了出来,连忙抬手用衣袖挡住。什么试探,什么怀疑,突然如轻烟被春风吹散。宇文玥很喜欢她,在这压抑的宇文府里,每个人都苟且偷生地活着,而她就像一株被压在大石下面的野草,慢慢地、倔强地,在这黑暗的世间扎根,而后伸展自己小小的枝叶。这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顽强,很难让人不喜欢她。

更何况那女孩子的眼睛里有一团火,一团纯粹地燃烧着的火,一团仿佛要照亮黑暗的火,在少年曾经丰茂如今苍凉的内心里熊熊燃烧着。那年桃花盛开时,训练场上女孩的身形飞跃,少年已经不需要再抱着暖炉了,他目光闪过一丝春风的温柔,“月七,看着她,我觉得我可以看到反抗一切的希望。”

只不过一切都在宇文玥十五岁的时候结束了。

在公子第一天束发时,女孩手握玉簪,直直刺向了他的喉咙,鲜血喷了出来。

宇文玥反手一推,锦星直直飞出去,重重摔了出去。他另一只手已经抄起了木桌上的另外一根簪子,飞手一掷,尖利的发簪准确无误地插入锦星的右肩,力量之大,甚至把她推着撞向墙边。动静之大,足以把所有的月卫都吸引过来。月七赶紧跑过来,扶住他,包扎伤口。

“为什么……”少年眼眶已湿。

少女已经被众多护卫的刀剑控制,倔强的她第一次露出凄凉的微笑,“生在乱世,命如草芥,很多事情又怎么是你我所能掌控的?”话音刚落,她从怀中掏出一柄黑铜精致双刃手刀,自刎死了。

“往生营。”看着那手刀,宇文玥已明白了一切。

又是一年惊蛰,桃花盛开,春日回暖,月七端着药走进房间,看见身长玉立的男人,正站在后院前,看着满树绚烂的桃花。那背景修长,又让人看不透。月七最得意的事情,是他家公子从来都让人捉摸不透,最难过的事,也是他家公子从来都让人捉摸不透。

“公子,该喝药了。”

“哦。”男子转过身,端起药碗,却没有喝。“月七,你说现在燕北的草原,是怎么样的呢?”

月七不知该如何回答,男子自己做了回答,“应该已是青草生长,骏马飞驰,雄鹰翱翔天穹的美景了吧?”

一阵春风入室,摇曳了挂在剑柄上精巧别致的银铃铛,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

“公子……”

“月七,我很高兴。至少,她现在是可以自由飞翔的。”他的声音是难得的温柔,如三月春风、如腊月温泉。

月七突然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年桃花烂漫,幼童裹着厚重的衣服,对着他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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