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深秋的风硬了些,直来直去,刺穿着金墨的单衣肆意地扎着他的肌肤没有丝毫的怜悯。偶尔有几片泛着黄的叶子顺风而来贴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摩擦几下又跌跌撞撞地飞得远了,消失在昏沉沉的天空里。
透过广告牌的缝隙,一列绿皮火车咆哮着从脚下穿过,震得天桥摇摇欲坠。金墨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护栏,待火车远去他便松懒地靠在上面,从里怀的口袋里扽出一根烟来。烟是好东西,能让他短暂地忘记失意或是恐惧。
金墨试着绕开广告牌坐在了护栏上,他晃着双腿,用力地把嘴里吸掉大半的烟吐向了天空。那小半截烟在空中翻着跟头闪了几下火星便随风而去不知所踪。脚下的铁轨并排向远方延伸不知此生是否会有交点,这个问题有些遥运,对他而言或许这里才是自己的终点。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诗人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想起了师父的咒骂声里夹杂着的爱。他想起了美君,她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时他并不狼狈,而她离去时却带走了他的所有。他想起了自己的画笔,他从未想过大富大贵只想着有朝一日名耀书画界。他的梦想很纯粹,和金钱无关,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脆弱不堪。
人活到这份上,死都不怕,还在留恋什么?正在胡思乱想,一列火车飞驰而致,巨大的灯柱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感觉到那束光的尽头金碧辉煌,到处都挂着他的作品,那一幅幅画是他毕生的心血,曾经落满尘埃。
他站了起来,勇敢地朝着那束光扑了过去。
02
金墨坐在美术馆门口的台阶上发呆,画展第三天了,进来参观的共计七十七人,剩下那百八十号人都是舍面子捧场的。他觉得这是艺术,人家就是看个热闹,谈到价钱往往很伤脸。
五万块钱的场地和布置费用直接丢进了黄浦江。金墨自嘲地笑了笑,又点燃了一根烟,此时,似乎只是它才是最忠诚的伙伴,能听得懂他内心的沮丧。
布丁跑了过来,风风火火,她一向这般,猴急的性子和她那张冷俊的面孔不搭。夹在楼缝里的夕阳染红了她的短发,让她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布丁只是她的外号,叫得久了,甚至没人记得她的真名是什么。她挥着手中的画报像拿到了圣旨。她说,展示你才华的时候到了,中国青年美术大赛开始征稿了。
金墨拿过了画报,扫了一遍,那几个挂着顾问头衔的都是国内德高望重的前辈,至于评委嘛,马马虎虎。这类比赛他都不记得参加过多少次,奖状奖杯落满了灰,什么才能证明自己?他只是不停地前进着,眼看着也是奔三的人了,却是一事无成。
比划不?
当然!
金墨说完盯着底下的一行小字扎得眼疼,报名费一千元。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其实明天的早餐在哪他都不知道。
布丁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窘迫,她说,报名费我有,这点钱算什么,你要是出了名,一幅画能在黄浦江边上换套房子。
03
选择美术这条路注定是要烧钱的,艺术殿堂不是用砖垒起来的,那是用钱堆的。金墨有天赋,小时候就会用铅笔画鸡蛋。他爸觉得这孩子是块材料,咬咬牙给报了美术班。
美术老师是美院退休副教授的弟子,讲课蛮负责。过了小半年特意找到了金墨他爸,金墨这孩子,还是领回去好好学习文化课吧。这学费呢,退一半,好商量。
金墨爸急眼了,我儿子是大师的材料,你这不是扼杀人才嘛。
出校门时遇到了老教授。老爷子退休后拒绝所有的社会邀请,只想安享晚年,有雅兴了画幅画。那天晚饭喝了两盅小酒,兴致不错出来散步,时间尚早就溜达到弟子的美术学校转转。金墨走路不抬头,撞到了老教授的挺起来的肚子上。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委屈夹杂着些惊恐,红扑扑的小脸蛋甚是乖巧。
老教授摸着金墨的头问他的弟子:下课了?弟子瞅了一眼说,这孩子不学了。老教授继续摸着他的头看了看说,这孩子怪可爱,怎么不学了呢。弟子叹了口气说,素描都学半年了,就会画鸡蛋。
老教授拉金墨的手来回翻了翻又摸了摸说,这孩子不错,要不,跟我学国画?
金墨爸一听乐了,这是老师的老师,一定是高手啊,连忙接过话来,好啊,老师,学国画好,就是不知道学哪国的好。
金墨一直跟着老教授学国画,初中高中都没落下,甚至后面根本就不再收学费了,他喜欢这孩子,这是他的关门弟子。
那时候金墨课间的时候特别喜欢坐在操场上看云,他看那云变化莫测如同笔中挥出的墨,他太痴迷了。
04
艺术是圣洁的,容不下一点点世俗的尘埃。金墨在这条路上坚守初心如磐,在国画界小有名气,各类活动偶有参加,他一直渴望推荐自己的作品,总有一天他能成为国画界的大师。
穆小新一直是他作品的死粉,每次都开着他那车牌某A四个八的奔驰来求画。他说国画才是正统的东方神韵的继承,随着中国发展的全球化,早晚会成为世界主流艺术,到时候国画的价值不可估量。金墨老师就是现代国画的大师级代表,终会成为世界顶级的艺术大师,趁早,多存些,将来发了。
金墨的画不值钱,市场偶有成交,也就几千块,穆小新很豪爽,每次都留下一万块,他说为了艺术,这点钱他觉得不太好意思。
据说穆小新是个官二代,这个金墨倒没去探究过,但他说金墨能成大师,这个信。再说这个穆小新有门路,苏富比、佳士得、嘉德、保利、福羲五大国际拍卖行都有哥们儿。金墨曾亲眼见过书法协会的王会长把刚写好的一幅字送给他。
穆小新说他来包装金墨,凭借他在艺术品拍卖界的关系,先把金墨的江湖地位树起来,后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江湖地位用什么标注,那就是你画的价,一平尺多少银子就是你的地位。对,还有金墨的老师,那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老教授,也需要包装一下,这不是名和利的事,这是对艺术的认同。
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金墨对穆小新的社交能力崇拜得五体投地,自己是个搞艺术的,在这方面,真的是烂掉了底,除了和圈里的人谈谈作品,对于外面的事显得格格不入。
架不住金墨的劝说,师父虽说早已金盆洗手,可这次的盆大啊,那就再洗一次吧。
05
师娘的小眼睛差点蹦出来,抄起老头乐就要抽金墨:你这个二混子,让你师父身败名裂,还有脸来?
师父避而不见也是意料之中,金墨跪在四合院的正当中,狠狠地嗑了三个响头,师父,对不住了。喊完了,心里也舒服些。临走时,放在地上的包并未带走,那里面装了十万块钱,也是金墨最后的一点家底了。
金墨发动了所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查找穆小新的下落,都了无音讯。后来听圈里的人说那小子就是个江湖骗子,对,是骗子,他配不上江湖那俩字儿。搞艺术的没少着了他的道儿,无非是要捧红你,要推荐你的作品去大拍卖行拍卖,然后收了违约金、诚信金或是抵押金之类的,拿着你的几件作品去香港,装模作样的找个拍卖师估个价,反正最后的结果那是值老了银子了。
金墨和他师父就是这样被套路了,多少的积蓄扔进了粪坑。其实手段算不上高明,为什么屡试不爽呢?要嘛太虚荣要嘛太贪婪。
美君走时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除了那堆画。
他一直微笑着目送美君消失,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着满屋子的画,金墨吧嗒着烟,一直以来心想着只要是出了名,这些纸片都是金山银山。当然,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出名,想想自己好笑的可怜。他狠狠地吸了最后几口,然后用力把剩下的烟屁头吐向了挂在墙正中的画上,烟头很准,直接戳在了画中少女的眼睛上,顿时黑了一个窟窿。那个少女扎着个马尾巴,红扑扑的小脸蛋露着浅浅的酒窝,剩下的那只眼正在盯着他。
那是他非常得意的一幅画,少女叫美君,是她刚来画室时为她画的,后来是他的学生也是她的女朋友,就差领证了。前些天美君回来过一次,说有个大叔向她求婚了,开宝马的那种。
真是瞎了眼。
金墨有些冲动,冲过去把墙上所有的画全撕了下来,纸永远是纸,一文不值。
可惜了那些宣纸。
发泄够了他拿出放在抽屉里的画室房租合同,还有三天,需要续租了,房东催了多次。他笑了笑,把钥匙扔在桌上,门都没锁走了,嘴里哼着崔健的《一无所有》。
06
洒吧里的灯光昏黄中透着焦虑的燥动,嘈杂的氛围和正在循环的贝多芬钢琴曲《致爱丽丝》显得不搭。下午客人不多,吧台里的美女胳膊拄在玻璃展柜上托着下巴发呆,或许是听着音乐入了神等着他的白马王子。一对小情侣挤在一个座位上调情,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小瓶啤酒。
金墨边举着啤酒往肚子里灌边斜眼盯着他们拉仇恨,他喜欢艾丁格小麦白啤的香草味,浓郁而爽透,纯正的德国啤酒喝起了畅快,适合刷一刷他悲廖的情绪。
布丁过来时拎着啤酒,她一直在寻找潜在客户,盯了一圈客人,最后停在金墨身上许久,似乎入了迷。金墨穿着有些随意,但那干净的手还有目光中闪着的冷傲显得不俗。她是啤酒推销员,这类临时性工作并不讨喜,无非是图个自在,懒人嘛,有酒喝,能混口饭吃还是合适的,只要肯拉下脸子来。
艾丁格小麦黑啤味道更深厚,要不要品尝下?布丁摆了两瓶啤酒放在金墨的眼前,正好挡住了那对情侣的恩爱。
要钱不?金墨并没有抬眼看布丁,盯着黑啤时寻思着口袋里的银两。
哈哈!布丁笑的很爽朗,一头短发衬着天然的冷脸,笑起来很耐看。她说,喜欢就好,算我的。她边说边把两瓶啤酒都打开,泛着白沫的麦香味弥漫开来。
金墨也笑了,这是他穷了后看到的最亲切并真诚的笑容,他抄起了一瓶仰脖干了下去。
布丁也拿起了另外一瓶陪着喝了一瓶,那姿势和金墨有些像。她极少会整瓶的干掉,酒是好东西,但要遇见对的人。
她问,生客啊,做什么的?
金墨摊起双手看了看说,一个画画的。
我说看着不凡嘛,艺术家嘛,来,我请,再来两瓶。布丁边说边起身去后厨取酒,她自己没什么文化,遇见有文化的人特别的敬慕,何况他是金墨。
金墨并没有喝多,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压在瓶子下面,起身离开。
这是他最后的一点银子,他没留回家的路费。
07
金墨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是闭着眼的,他不想看到他被火车撕裂的惨状。意外还是发生了,他并没有掉下去,广告牌下面探出来的半截钢筋牢牢地钩住了他,看来不给黑白无常送点礼,他们都不发路费,想死不是件容易事儿。
火车的轰隆声震得他眼冒金星,正当金墨上下不得时,从广告牌夹缝中探出了一截树枝,快,抓住它。透过微弱的月光,金墨看到一张冷式的脸,一头短发干净利落,是那个酒吧女。
男人嘛,脸还是要的。金墨说他站在桥上寻找灵感,没站稳掉了下去。布丁把头穿过广告牌望了望回头笑了,酸人的理由好奇葩,没必要揭穿,男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布丁说这么晚了,不由去她家吧,下了桥就是,这种地方噪声大,只有她这种穷人才会住。
去你家?我,和你?金墨有些尴尬。
布丁笑了,是,但不要想多了吧。我又不是做那个的,我卖酒不卖身,以我的经验,你定是无家可归了。
如此的爽直让金墨无所适从,他强板着脸来了一句:我可不是什么好男人。
做我们这行,坏人见得多了,你怎么装都不像。别磨叽了,走吧。
布丁租的房子是铁路局老职工楼,五十多平方,还好有个小客厅,他趴在沙发上,隔着墙和布丁聊天。
看你的样子不像没家的人。
算有过吧。金墨说完翻了个身子,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住在一处,走出这屋子可能就说不清了。
没什么打算?
打算?打算让阎王爷给我上个户口。
你真是画画的?
当然。
我觉得你不用去了,怪麻烦的,不如画个阎王爷挂墙上,天天看着。
金墨没说话,盯着天花板。
布丁说,其实,她也经常站在那桥上看火车来来往往,只是她一直没有勇气跳下去,原来不是没有勇气,是在等他。
金墨只听懂了一半就昏昏睡去。
08
金墨的新作拿到了全国一等奖,在国内的圈子里又刮起了阵小旋风,新派国画大师金墨先生开启了国画发展的新篇章。对于媒体颠三倒四的胡说八道,金墨并不在意,他在乎的是圈里的形象。起起落落的人生才能看懂世间的嘴脸,他觉得自己成熟多了。
各路资本跳出来要包装他,统统拒绝掉,一个坑,他不想跳两次。
他感谢的人只有一个,布丁。
那些日子布丁天天陪着他喝酒,她说一定要把他喝醒了为止,然后忌酒。
金墨再拿起画笔时,手有些抖,但仍坚持画了一幅,寥寥几笔轮廓就描了出来。
这是哪?
我的小学。
你真不记得我了?
你?金墨打量着布丁摇了摇头,你是布丁啊,还要怎么记得?
这也是我的小学,我是你同学,同界不同班。初中时你就与众不同,别的男孩子喜欢打篮球,你喜欢坐在操场边上盯着云彩发呆。
金墨吓得笔差点掉地上,我们是同学?
是啊,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你了,不然,我那么随意?让个陌生男人住在自己家?其实初中时,我就暗暗喜欢你,可惜人不同路,越走越远。
金墨连忙翻出来一根烟,点它的时候手一直抖,布丁过来帮他点燃了它。他努力地在麻木的记忆中搜索着,似乎,似乎有那么点记忆,他想起了那天乌云翻滚着盖住了太阳,雨滴一颗比一颗大,砸在头上有些麻,他靠着篮球架坐着欣赏着乌云的肆虐,一动不动。一个女生跑过来喊,下雨了,还不快走!
他头都没扭说了句,云好看。
女生扔下一把伞跑回了教室。等雨停了,他想起还伞时才意识到自己压根不知那个女孩子的样子。
09
只要你肯画下去,我养你。布丁的眼神坚毅而果断,她早不卖酒了,她现在有金墨,她要做个踏实的生计,投了一万元,弄个电动车,做起了卷饼和烤冷面的小生意。
每次布丁推着车出去时,金墨都狠狠地抽着烟,偷偷地瞄一眼她的背影。
他妈的,画!
金墨清醒了。布丁特别喜欢看着他画画的样子,她不懂,她觉得文化人做的事太高端,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可她就是喜欢。记得他们刚接触时,她就义无反顾,有一个晚上她把自己脱光了站在了金墨的面前,脸有些红,略微收缩着身子,她说,你画吧,我给你当模特。金墨瞪得眼有些直,最后闭着眼摆手说,快穿上,快穿上,闹眼睛,我是个画国画的,脱光了我不会画。
在全国美术大赛中获奖并没有给金墨带来额外的财源,除了一些虚无的名头。
金墨不喜欢仰天看云了,他不想在天上飘浮不定,他想踏实地做些事儿了。生计都是布丁一个人撑着,自己也要扔了那些脸面,从头再来。他说,我不想当大师了,我想踏实地当个美术老师,我们开个美术培训学校吧。
说这话时布丁正在做她的冷面,为第二天出摊备食材,她跳了起来,差点踩翻了盆。她说,太好了,我相信你一定行,不就是画画嘛,大师和老师都一样,只要你喜欢。
开学校是需要钱的,金墨估计一下,干个像点样的,连房租再加装修置办些教学用品怎么也得二十多万,还要选个偏僻的地儿。
布丁翻着柜子拿出个定期存单,这是她全部家当,五万块钱。
金墨苦笑着说,不用你钱,我找圈里人借点就差不多了。
10
师娘进屋的时候拎着个包,她说,你师父看见你气不打一处来,听说你要开学校,让我过来看看。教育局的领导是他的学生,打过招呼了,办手续提提能方便些。
布丁见不得高学历的人,有些惶恐,一个劲地说师娘,喝点水。
金墨说,我都没脸见他老人家,等我把脸挣回来的。
师娘把包放在桌上说,别浮燥,踏实的就行,你师父一直拿你当块料。这不,开学校不是用嘴开的,你师父让我给你带过来,先用着吧。
师娘走的时候金墨哭了,包里整整二十万现金。
百度搜一下,美术界还是有金墨的名号的,家长信这个,学校开起来火得一塌糊涂。
布丁坐在收银台后面数着钱的样子好土,她却很陶醉。
偶尔有家长带孩子进来咨询美术课的事儿,她把自己出摊练出来的本事表现的淋漓尽致:哟,您这孩子赶巧了,正好启蒙班刚开班,优惠名额就剩下两个了,划算。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这手和我老公的一模一样,天生美术大师的手,得抓紧进班,别耽误了。啊,孩子高中了才想着来啊,攻读美术院校来这算选对地方了,我老公在哪个美院都有师兄弟的,熟着呢......
金墨嚼着口香糖远远地看着她,在美术学校里,他从不吸烟,瘾上来了就弄口香糖压一压。他摆弄着手中的铅笔,他已不在乎自己是个国画大师了,美术嘛,都一样,统统地教。他坚起铅笔对着布丁的身体吊着线,曾经的布丁如这铅笔纤细苗条,此时,两根铅笔都遮挡不住视线,她胖了。
他把铅笔甩在桌上,站了起来说,布丁,送走这界高考生,我们结婚吧。
布丁停下了正在数钱的手,抬头看着他一句没说,片刻,抹了一下眼角,蹦出来一个字:滚!
说完,再也没控制住泪流下来。
七公子小刀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