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闹哪一出啊,叔?”南存良当着同事小王的面不好发火。
坐在炕边的南仁武抬了抬头没说话。
“您说您至于的吗?为万八千块钱连祖宗都糊弄了。”
南仁武低着头,轻声的咳了一咳。
“叔,您也得体谅下我们,您看人家小王大过年的还得陪着。您说,这下面开发区举报,说有人私自造坟,这明眼儿都明白,不就是等过完年讹工业园吗?”
“啥叫讹呀”南仁武吞吞吐吐的。
“您这不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工业园扩建,要占咱的坟地,一个坟头给赔3000迁坟费,您这好一晚上给堆出来仨,这都是哪门子的祖宗啊?您这子孙真孝顺,人家年前上上坟烧个纸,您这好纸没烧,给祖宗多填几口人出来...”
“你别胡说八道,跟祖宗有啥关系,妈的工业园有的是钱,万八千对他们来说算个屁。妈的不给我还不迁呢?你让他们建,建完我明年去他工厂里烧纸去。”
“叔,不至于的,工业园有条文,给赔给赔。”刑警小王给打圆场。
“给赔个屁,胡乱造的新坟不给赔,这是市里的项目,谁捣乱该抓抓该判判,没看这举报都到六处了,咱六处属刑警,咋不找镇上派出所来?这市里怕大过年的出事。”
“你抓你抓,你把你叔拘了,你们就好过年了,来来,铐上。”
南仁武噌一下站起来,托着手让侄子存良铐。
“哥您别跟他生气”在外屋写作业的叔伯妹妹存珠进来劝存良。
“你出去,你懂个啥?”南仁武大声喝到。
“你们还六处,还刑警,咋不抓那帮混混儿?那帮欺负人的玩意儿,操蛋,还他妈骗老子钱。”
“叔,您别跟他们有褡裢不就完了,他还能来你家里骗你啊。”
“嘿嘿嘿,怂吧怂吧,小王你听听你们队长,怂不?”
“哈哈,叔消消气,回头啊把那新坟推了得了,假坟也不吉利,您说是不?”小王和气的劝。
“你听人家小王说话,你啊总是这个倔样。”
年前的华北农村一片萧素,过村镇时也很难听到鞭炮声了,国家治理空气污染力度很大。
南存良就是在这小村里长大的,过年没有鞭炮声让他觉得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南队,别生气了,没村民和工业园闹就是好事,咱啊回家就能过个好年。”小王边开车边说,“我觉得你叔挺逗的,挺有创意,哈哈”。
“你别挖苦我了,我这个叔啊不让人省心,整天不务正业,听说玩六合彩输了不少钱,估计是年都难过,你说咋整,这农村人能有多少收入,这日子不就得靠仔仔细细的过,还把钱送给那帮混混儿,哎。”
“要不咱跟局里组织一下,弄他们一网?”
“不好弄,都是惯犯,防范意识强,抓了如果证据有限也判不了几天,到时候出来还是个他。”
“南队,你叔家孩子挺懂事,我看啊这农村孩子就是读书一条道儿,考出来就算是脱离了,跟您似的,这市局谁不服您啊。”
“得,别捧我,这么牛还被派下来管这屁大的事儿?”
“那不是领导信任您吗,哈哈,怕别人伤了您叔啊,哈哈。”
“哎,我这个妹子啊是个好苗子,从小懂事,她妈去世的早,打小什么家务都会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而且学习特别棒,我以前县一中的老师都跟我说,‘你这妹子比你当时还出息,聪明又认真,肯定能考个名牌大学。’是啊,要是考个名牌大学多好,不用在农村糊里糊涂的了。”
“那你那叔可有指望了。”
“别提了,他多混蛋,前些日子非让孩子辍学,不让读了,说给找个人家嫁了,你猜找什么人家?就他刚骂的那些小混混儿,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受气了就骂混混儿王八蛋,转脸忘了就要把女儿嫁给人家,这是典型的‘不怕别人坏,就怕自己不沾光’啊。”
“嗯,这社会啊,哪都一样,都嫌咱这公务员不干事,没事背后编排咱,但是家家都在考公务员。你说这是啥逻辑?”
“南队,您一中的咋考公安呢?没来个清华北大的?您别混的一中吧?哈哈”
“混屁啊,你好好开你的车吧。”南存良脸瞅着窗外,遥望着远处的平舒县城,当年自己在那里读了三年高中,青葱岁月啊。“当时谈过恋爱,女孩是初中同学,叫穆子,同镇的,长得漂亮,没读高中,读了艺校,属市里幼教口的定向培养,毕业就会留本市教书。我当时在一中学习好,她家里人怕我考大学走远了,最后来个陈世美把人家姑娘耽误了,所以死活不乐意我们在一起。”
“嘿,南队您还有这经历,这我回局里可得好好得意一把,蝎子粑粑毒(独)一份的新闻啊,快说快说,后来呢?”
“新闻啥啊,陈年旧事了。快毕业时我答应她考军校,我说那没女的,不会爱上别人,放心吧。后来考军校体检没过,说我小腿中间有缝儿,站不直溜儿,后来一打听是要送10万,就给名额。那时哪有十万啊,当时十万都能在外环内买套好房子呢?完事只能考警校了,警校按说女生也少对吧,咱不沾花惹草对吧。结果高中毕业还是分手了,她嫁了别人。”
“嫂子艺校的肯定漂亮吧,校花吧?”
“嫂子个屁啊,都多少年了,人家孩子都老大了。”
是啊,多么漂亮的女同学啊,哪哪都好看,当时同学们都羡慕的啊,连老师们都不反对,每次她寄来信,老师都会拿给我。那时电话通讯还不方便,时常写信,她喜欢在信里加一张新照片,我的同学们都抢着看,呵呵,那时啊天真善良,记忆中就是傻傻的笑。南存良陷入了美好的回忆。对那个穆子的美好记忆让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单身,纠缠着他不能接受别人,一晃四十的人了,还一个人过。
“我妈也喜欢她,还给她买了戒指,打算我高中毕业就给我们订婚,很遗憾啊。”
“南队,还有联系吗?咱打一把方向盘,约出来喝个茶?”
“拉倒吧,你这小王八犊子,懂个屁,还喝个茶,人家有家的你喝茶有味儿吗?这些年早不联系了。”存良不想再和小王聊这个天儿,他不想让任何人碰他心里的那片美好,他斯守着记忆,就像现在一样让他疲惫。到市里还有一小时的路程,存良闭着眼想睡一下。
迷迷糊糊的又依稀记起了她来自己宿舍楼下等自己的样子,像今天一样清肃的冬天,她穿着时髦的羽绒服,动人的站在宿舍楼下,多美啊,坏小子们都站到窗台看,大家起哄,起哄到她脸都红红的,存良却觉得心里很美,骄傲的很。
“南队,南队,出事了。”
南存良被急促的小王惊醒。
“咋了,没个稳当劲儿。”
“还是你叔家”
“咋,去园里闹了?”
“没,你叔刚打电话,我看你睡了就帮你接了下,说你妹子跳水库了。”
“啥,你没逗我吧?”
“这事我能开玩笑吗?南队,咱翻回去?”
“走”
返回到平舒县,从高速上下来走省道,路上人不多,天还是那么干冷。小王看得出南队着急,卯足了劲开。一般时候存良都会嘱咐小王好好开车,但这次他比小王还急。他老家的亲人不多了,又是这么个亲近的妹子,从小没妈,孩子自己争气,眼瞅上大学了,这是怎么了呢?存良心里翻腾的火急火燎。
你说存良急,可还有更急的。当车靠近一个十字路口时,远远的看到左手边一辆黑色高档小轿车飞一样冲向十字路口。当时车不多,就对面来一辆小轿车,存良和对面这个方向是绿灯,左手边来车的那方向是红灯,存良不自禁的喊,“刹车刹车”。
当小王使劲刹车的同时,左手边飞驰来的黑色轿车就像炮弹一样击中了存良他们迎面来的车,两个车撞起了一大堆土烟雾。存良和小王虽然都是刑警,但是亲眼目睹这么严重的车祸还是第一次。只见被撞的小车上人已经甩到了车外,一动不动的趴在路边,浑身是血,驾驶员是死在了座位上。回过神来,两人下车去看现场,一边给交警打电话报警,存良直接给县交警队陈好队长打电话,陈好是存良的高中同学,熟的很。
“陈队啊,在你们辖区出个车祸,正让我赶上。俩车相撞,黑车闯红灯,被撞的车上俩人,初步判断已经死亡,肇事司机现在车内昏迷。你们快来人吧,我这先帮你看现场,我还有急事,快点啊。”
挂了手机,四处看了一下,这是两条省道交汇处,旁边有几个村民从村庄上下来,正往这边跑。存良心了急啊,真是年底多事年关难过啊!
“警察同志啊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嗨,正赶上,我们是刑警队的,刚给交警队打电话了,他们一会儿到。”
村民们不停的嘟囔着好惨好惨,一个没活。
“同志啊,我是村支书,这个路口啊总出事,上边说是给装监控,到年底了也没装上,你看又出事了。”
心急的存良想,就让村支书带着几个村民看现场吧,自己实在是心里急啊。
“书记啊,您受点累,跟村民看好现场,我估计顶多10分钟交警队就到了,您受累,千万别破坏现场,我和我同事检查过了,这俩都死了,那车上的是晕了。拜托了,我这有急事不能逗留啊。”
“同志放心,咱们准保不出错。”村长似是而非的打了个敬礼。
存良哪有时间寒暄啊,心里惦记着妹子。
等存良到村里的时候,妹子的尸体已经从水库拉回来了,村里的老人正在张罗丧事咋办,有几个岁数大的妇女在给存珠换衣服。
两小时前还见了面,转眼人就死了,存良心如刀绞,气都不知道如何喘了。
强忍伤痛的检查了妹妹的尸体,确实溺水死的。是啊那水库深的很,又通着入海的河,夹着冰的水,那不下去就是个死。
看看哭的泪人一样的叔,不知说啥好。
“我混蛋啊,我骂她几句,我容易吗?她脾气咋这么大啊,我把她拉扯大啊我,顶撞我没出息,我也想赌上一把赢点钱啊,谁知道这帮王八蛋骗人啊,六合彩骗人啊……”仁武伤心欲绝的哭。
“哎,叔,我说啥。”存良真有心拔枪毙了他,可是咋办啊,抱头蹲在了妹子的尸体旁,看着一打湿答答的钱放在存珠旁边,这是自己两小时前才给妹妹的,怕妹妹过年没零花钱委屈。哎,这孩子啊没花上就死了。存良抽抽嗒嗒的哭了起来。比自己还聪明还优秀的妹妹,十几岁的花一样的生命就这么戛然而止,这真是意外啊!存良打牙根儿恨六合彩这帮人,这不是弄的老百姓家破人亡吗?回去非得组织一次严打。
可怜的妹子丧事办的极简单,一是因为是个孩子,二是因为年关,所以就草草下葬了。
回到市里的存良难以从伤心中恢复过来,一个人又没什么好准备的,年还不是就那么回事,过不过也没意思。
晚上看着地方台的春晚发呆,如果天天如舞台上这么祥和太平多好啊。
突然手机响了。
“哥们儿啊,在家吗?”
“我不在家去哪啊。”存良知道县交警队陈队打电话肯定是因为那个交通事故的事。
“老同学啊,那个交通事故你还得跟我说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黑车闯红灯,肯定全责。”
“哎呀老同学,这事儿他有点复杂,你在家吗?”
“我在家啊,你来给我拜年啊?哈哈”
“行,你等着吧,我一会儿到,进屋给你磕头。”
半个多小时陈队就敲开了存良的家门。
“这位是?”存良看陈队后面还跟着一位30多岁的小伙子。
“进来说,进来说”陈队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招呼起来。
坐下后,陈队寒暄了几句“这位呢,是那谁那黑车的弟弟。”
“红车?”存良一听心里就起火了,这叫什么事儿啊,哪能把肇事者弟弟带自己这来。
“南队,啥红车啊,那是他哥。来给您陪个不是。”
“给我赔哪门子的不是,又没撞死我。”
“你看我这话都不会说了,是这么个事,你看对方呢都已经死了,那天呢他哥喝点酒,有急事,你看就都赶上了,你看这事就出了。”
“陈队,这事儿你们交警队和县局就可以处理了,不用跟我解释。”
“是这么个事儿啊,你给高抬贵手,你是目击者,这个闯红灯呢不好弄啊,要不是闯红灯,你明白啊。”
存良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来找他做伪证啊。他不禁又打量了一眼这个小伙子,瞅着这个笑呵呵的小伙子,心想你是哪家高官又是哪家财团啊,事做的这大胆,我堂堂刑警队长竟让你找上门来,还要求我做伪证。
“老陈,你为难我了。”
陈队看情况给那个小伙子使了个眼色,那小伙子站起来,笑呵呵的千恩万谢,没等存良说话,小伙子就从他家退了出去,说是出去给车加油。
屋里只剩存良和陈队。
“存良啊,人家出了大价钱,你抬抬手吧。”说着从皮包里摸出来了一个信封放到茶几上。
“这是干嘛?”
“里面十个数,人家的意思,你那小同事那边也给一份。”
“陈队,咱还是同学吗?我怎么不认识你了呢?是让我翻脸吗?”存良碍于老同学的份上没有破口大骂。
但是陈队了解自己的老同学,倔得很,看存良要发火了,只好没趣的打岔“对方反正也死了,人家也答应赔钱私了,没这酒驾闯红灯的事就赔钱就得了,人家这就是拿钱保释嘛......”
存良急了“你拿着东西现在马上出去,你也是警察,你哪本书上学的,还保释,走走走走。”存良连推带桑的把陈队打发走了。
第二天一早,存良的微信上有个陌生人要加他,附言里说,不吃软的吃硬的,你家我认识的,后面带一个小匕首的图画。存良想这是昨天那小伙子吧,真够冲,看来当上恶心事了。
存良回了一句,天地良心,正义无愧。
年三十,存良想了很久还是回老家陪他叔过年,怎么说也还是他叔,就这么个至近的亲人了。
农村人客气热情,知道存良回来过年,村里不错的都来找他唠嗑拉家常,也有打算给他介绍对象的。一天下来比上班还累。晚上送走了最后一班村民,央视春晚也快倒计时了。存良疲惫的看着朦胧的画面,他叔准备着出去放炮,然后煮几个饺子。
存良突然看到炕边有一个白信封,很好奇,谁放这的呢?这送红包也没拿白信封送的啊,疑惑者随手打开。
一张规矩的信纸上写着两行字:
“
我太难了。放他一次吧,他不是故意肇事。
谢谢。穆子
”
存良一辈子也不能忘了这字体,隽秀小巧的字,就像当初一样。存良头嗡嗡响,难道这个肇事者是她男人?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照片,二十年前的旧照片。信封的最里面存良掏出来了一枚小戒指,哎,没错啊,当年妈妈给她买的啊,爸妈没福,没能看到我娶她,听到她嫁给别人了,妈妈伤心了很久。存良呆呆的攥着戒指看着照片很久都不能平静,那时的她多么纯真可爱啊。
第二天一大早,存良拨通了陈队的电话。
存良整个正月都打不起精神,他不能相信怎么这么巧,他更不能原谅自己做伪证。
他办公桌上多了两个照片,常常对着照片发呆,一张是存珠的,另一张是穆子的。由于穆子的是老照片,所以看起来照片上这两个人年龄相当。不了解的人以为这是一个人呢。存良会从心里跟他们说话,会对着穆子,而咒骂自己当初为何不放弃读大学;会对着存珠,而咒骂那些赌博玩六合彩的人。
“南队,昨天晚上抓赌,咱小组临时抽调去配合县局”小王突然一步跨进南队的办公室,手里拿着资料,边进来边汇报,“你猜怎么着,逮一帮玩六合彩的”。
存良无精打采的看了一眼小王,自打上次那事,他总觉得小王拿了人家的钱做伪证,是和自己一样做了泄气的事。
“你猜抓到谁了?就上次那个肇事司机,咱俩碰到的那个,他居然是这伙六合彩的庄家。”
存良抬起头看着小王“啥?抓到证据了?”
“那必须啊,当场把电脑都拿下了,技术部门查了他们电脑里的账单,嘿,冤家路窄,你叔的债主,你叔的名字在账单上呢.......”
存良耳朵嗡嗡响,听不进去了,是啊,逼迫叔叔造假坟的人,逼迫叔叔骂死女儿的人,居然是他,居然是她的老公,居然自己为他做了伪证!
“南队,南队,你没事吧?”小王看存良脸色唰青,忙问到。
“没,没事”
“那你先休息会儿”小王转身往外走,边走边嘟囔“这王八蛋上次肇事还想贿赂我,让我做伪证,这下不用伪证了,一台电脑我证死你......”
存良眼睛通红,双手冰凉的瘫坐在转椅里,直勾勾的盯着桌子上的两张照片,再也无力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