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选择去锡盟,是因为它遥远的气质让我好奇,它的位置正好骑在中国的脖颈上。
锡林浩特是锡盟的首府,也是一段旅途的终点,再向西北方向走的话,就是更为辽远的外蒙古了。去往锡盟的公路是十分有特点的,双向宽阔的车道在辽阔的旷野上狂放的延伸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两旁的荒野布满红色黄色绿色的棘团一样的植物,生长在破碎的砂砾和石土上面,像是一张丑陋大脸上布满凹凸不平的结痂;道路两旁车辆稀少,车速奇快。司机告诉我,他们可能刚刚喝了大酒,内蒙人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豪放性子。我不禁想起以前在赤峰时听到的传奇故事。有位内蒙的经销商老板是出了名的酒桌霸主,他的生意也多半是靠着喝酒赢来的。当他岁数渐长,身体开始出现了问题,医生诊断为糖尿病,从此就只能依靠胰岛素来维持健康,同时严禁喝酒。这本是一个英雄式微的结局,但我们主人公的喝酒事业却从此上了一个台阶。每当在酒桌上劝酒或者形成对峙时,他就会亮出随身携带的胰岛素针剂,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针扎下去,再配上一声大吼“喝!”。见者无不受之感染,怎能不豪饮以待。真真的都市传奇。我们就这样怀揣有可能被醉酒大汉撞得人仰马翻的危机感,一路朝着血红的落日不羁地奔去,就像两个亡命徒的边境逃亡。随着夜幕降临,公路也到了尽头。远远地可以看到,在漆黑的夜色末端,茫茫原野之上耸立起了一座奇迹般的缤纷城市,灯火辉煌。这种时刻对于旅人来说,就像在寒冷中遇到光明的炉火,令人心头暖意升起,同时也期待着这边疆城市蕴藏的少人踏足之秘。
广阔平原铺设开的城市会拥有让人心胸敞亮的宽阔马路,布局松散的或高或低的房屋,似是被大风洗刷的干净街道,清朗透彻的冷清空气。太阳无所顾忌的把它的光芒全副投射下来,浅蓝的均匀的天空包围着,甚至于有点压迫着城市的每个角落。白日里,我就这样被锡林浩特的蓝天舒服的压迫着,浅显温和的吸收这样的氛围,带着平等的眼光看待这个将自己包围的世界,放心的将自我舒展开来。这在上海或北京是办不到的,他们太大,太复杂,常常让人恐慌于对他们的不了解,无法全心全意的专注于生活,总是想去平息随之而来的复杂情绪。偶有一些时刻比如清晨打车去机场时,看着软弱颤微的晨光照射在城市苍白的高低墙壁上,才会有与它们舒缓安心的交流。这样的心情甚至延续到了与人的交往之上。我是不善社交的,在众人坚硬的光明强大面前往往无所适从,常常因为古怪的情绪或是冷漠而破坏众人祥和的交友气氛;而在发觉这坚硬下面的一点点裂缝或是缺陷之时,便射出友爱的光芒。就像这锡林郭勒一样充满妄想。四平八稳的贝子庙同样继承了这荒原城市的特点。它拥有平阔大气的宏伟,令人起敬的规模和安静清冷的氛围。远远地从城市主街就可以看到通向寺庙核心那条开阔的道路劈开庙宇宫殿,一直笔直的延伸至高处。高处有什么?我想象着那里有一尊神秘的黄金佛像,我想象着那里有正在举行的圣洁仪式,我想象着那里有一个高大邪异的蒙古祭司和她所崇拜的神灵;高处所激发的,就是朝拜的人们关于神灵的无穷想象,带给人们虔诚的敬意。人们依附于这敬意的力量,渡过平凡的生活,渡过生而为人的苦难。真正到了高处的景象已经不再重要。这关于神如何解脱世人的妄想,就是那一段心底的白日焰火,淹没眼前的景象。
黑夜的锡林浩特是一只巨大的霓虹灯,照出四下无人的荒诞颂歌。整条整条的大街灯火通明,不只是路灯,两旁崭新的大楼也都装饰着不同颜色的灯光、竭尽全力发出最灿亮的光芒。这些光,方方正正,浩浩荡荡,汇成最隆重的交响乐曲;只是这灯光应该搭配的热闹,却是一点也没有的:整条主街只有几个寥落的行人和偶尔狂奔而过的汽车,让这城市的九月夜晚更加寥落干冷。锡林浩特只是一个二十万人的边境小城,一切富饶繁荣的渴望都似乎集中在这明晃晃的灯光里,我不禁觉得嘴里有些干渴,心下一阵荒芜。而漂浮的思绪又妄想到,在过去最寒冷冬天的莫斯科,也一定有这样四下无人的猛烈照射,才能堵住人们心底的寂寞和空虚。就像,越光亮,就越寂寞。
无论静朗的白天,还是灿亮的黑夜,这一城都有着止不住的魔幻妄想。荒原、街道、房屋、庙宇、灯光、冷风,都是妄想的精神素材,反复挤压扭造,投射出心底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