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六十二回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话说平儿从凤姐卧房出来吩咐林氏:“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为了一点子小事便敲锣打鼓地乱折腾,也不成体统。现在将她母女带回去,仍然去干原来的差事。将秦显家的退回去。此事不必再提。只是每天要小心巡察。”说完,转身走了。柳氏母女忙向上天磕头,林氏把二人带回园中,禀报了李纨和探春,二人都说:“知道了,能没事,很好。”

  司棋等人空欢喜了一场。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想钻进来,只高兴了半天。此时正在厨房内忙活着接收器具、米粮、煤炭等物资,又查出许多亏空来,便趁机虚报夸大亏空:“粳米缺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出了一个月的,炭的数量也欠缺。”并悄悄准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安排在外边当差的侄子偷偷进来取走,送到林家作为谢礼;还准备给帐房送礼;又预备几样菜肴,准备简单宴请在厨房共事的几位婆子,并对她们说:“我来了,全仗列位扶持。从今往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大家担待些。”正忙活着,忽然有人来告诉她:“安排完早饭就出去吧!柳嫂原来没事,现在仍交给她管。”秦氏听了,如五雷轰顶,缓过神来,立马掩旗息鼓,垂头丧气,卷包而出。白送出了许多礼物,自己只能赔偿了全部亏空。连司棋都被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赵姨娘因为彩云私下偷给了贾环许多东西,事情败露,又与玉钏吵得不可开交,生恐追查出她来,每天捏着一把汗打听信儿。忽见彩云来告诉她说:“宝玉都承担了,再不会有事了。”赵姨娘方把心放下。谁知贾环听这话便起了疑心,将彩云私送给他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回去,怒斥道:“你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这些东西。你不和宝玉好,他怎么肯替你承担。你既有胆量给我东西,就该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他,我再要这些东西也没意思。”彩云见他这样,急得以身发毒誓,哭着百般解释,贾环执意不信:“不看在你我平日的情分,我就去告诉二嫂子,就说是你偷来给我的,我不敢要。你自己细想去。”说完,摔手出去了。

  赵姨娘听了急得直骂:“没福气的东西,黑心的孽障!”气得彩云哭得泪干肠断。赵姨娘百般安慰她:“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我看得清楚。我先给他收起来,过两天他自然会回心转意。”说着,便要收拾被贾环丢掉的东西。彩云一赌气,抢先一步,都捡起来抱在怀中,乘园中没人,都撇在河里,顺水沉的沉,漂走的漂走,自己气得夜里还在被窝里偷着哭。

  这天到了宝玉生日,宝琴也是这天生日,二人相同。因为王夫人不在家,不像往年那样热闹。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来,换了寄名符,还有几处庙宇的和尚和姑子送来供品的顶端部分、纸马、祈福的祝文,以及雕塑的寿星、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和周年换的长命锁,以示祝福;常来家中走动的女艺人也来拜寿;王子腾那边送的寿礼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个寿桃,一百束宫里用的银丝挂面;薛姨娘给的寿礼就减了一等;其余的家里人,尤氏仍是一双鞋袜,凤姐是一个宫制四面和合荷包,里面装着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国所制的玩具。府里也派人到各处庙中向所有僧众布施钱物。还有送给宝琴的寿礼,姐妹中都随便,有送一把扇子的,有送一幅字的或一幅画的,有送一首诗的,应景凑趣而已。

  清晨起来,宝玉梳洗完毕,戴上头冠,系上腰带出来。走到前厅院中,李贵等四五个人已经在那里摆好祭拜天地的香烛,宝玉点燃了香。行完礼,奠茶焚纸后,便去宁府中的宗祠和祖先堂两个地方行礼,走出祠堂来到月台上,朝上天遥拜贾母、贾政、王夫人等。顺路到尤氏上房行过礼,坐了一会儿方回转荣府。

  回到荣府,先到薛姨妈处拜谢,薛姨妈拉着宝玉坚持不让行礼;又遇见薛蝌,二人相互谦让了一会儿,宝玉方回到园子里来。

  晴雯和麝月二人跟随着宝玉,小丫头夹着毡子,从李氏开始,一一挨着行礼拜谢,比自己年长的就进房中拜谢;然后走出二门,来到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行礼拜谢,都是彼此谦让过后才进屋坐一会儿。

  宝玉行了一圈礼回到怡红院,房里服伺他的众人要给他行礼,他劝阻住没让。回到房中,袭人等贴身丫环也都只进来说一句祝寿的话就拉倒了。因为王夫人有言在先,不让年轻人受礼,恐折了福寿,所以都不磕头。

  歇了一会儿,贾环、贾兰来祝寿,袭人连忙迎上前去拉住他们不让行礼,二人坐了会儿便走了。宝玉笑着对袭人说自己走累了,便靠在床头上歇息。刚喝了半杯茶,就听见外面唧唧喳喳,一群丫头说笑着走进屋来。原来是探春的丫环翠墨、宝琴的丫环小螺、湘云的丫环翠缕、惜春的丫环入画、邢岫烟的丫环篆儿、凤姐房中奶妈抱着巧姐,以及王夫人丫环彩鸾、绣鸾八九个人,都抱着红毡子,笑着说宝玉:“拜寿的挤破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刚进来没一会儿,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过来了。宝玉忙迎出屋来,笑说:“不敢劳驾各位。”又转头喊道:“快预备好茶。”宝玉把几位让进房中,不免又相互推让一会儿,大家才落坐。袭人等端过茶来,才喝了一口,平儿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我方才到凤姐姐门口,禀报进去,说我不能见,我又打发人进去代我给姐姐行的礼。”平儿笑道:“我正伺候你姐姐梳头,不方便出来回复你。后来听说还要拜谢我,我哪里禁受得起,所以特地赶来磕头答礼。”宝玉笑道:“我也承受不起。”袭人早在外间安排好了坐位,让她坐,不想平儿向宝玉道了个万福。道万福是女子与人行的常规见面礼,双手手指相扣,放至腰侧,屈身以示敬意,同时口道“万福”,祝对方多福。平儿没想到宝玉连忙作揖还礼。平儿见宝玉躬身作揖,赶忙跪下身去,宝玉也赶忙还跪下去。袭人见了连忙上来搀起宝玉来,平儿趁机着又给宝玉道了个万福,宝玉挣脱开袭人又还了平儿一个揖。袭人笑着推宝玉:“你再给她作个揖。”宝玉不解道:“已经作完了,怎么还要作揖?”袭人笑道:“之前的揖是她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她的生日,你也该给她拜寿。”宝玉没想到平儿和自己一天生日,忙又给平儿作了个揖,说:“原来今儿也是姐姐的芳诞。”平儿慌忙还道万福不停。湘云一见,拉着宝琴和岫烟指着宝玉和平儿说:“你们四个人应当互相对着拜寿,一直拜一天才对。”探春忙问:“邢妹妹也是今儿生日吗?我怎么给忘了。”忙命丫头:“去告诉二奶奶,赶快补备一分寿礼,与琴姑娘的一样,送到二姑娘屋里去。”丫头答应着去了。岫烟见湘云心直口快说了出来,少不得也要到各房去拜拜。

  探春笑道:“倒也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人生日。人多了,便这样凑巧,有三个一天生日的,也两个一天的。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姐占去了,怪不得她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过了正月十五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的生日,她们娘儿两个赶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初九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生日,怎么没人?只不过她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着指袭人道:“她和林妹妹是一天的生日,所以她记得。”探春笑道:“原来你两个是一天。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平儿的生日我们也不知道,这也是才知道。”平儿笑道:“我们算是哪班人?生日里也没有叫人拜寿的福气,又没有受礼身份,还吵闹什么,可不得悄悄地过去。今儿她给喊出来了,等姑娘们回房,我再去行礼吧。”探春笑道:“平日也不敢惊动你。只是今儿定要给你过个生日,我心里才过意得去。”宝玉、湘云等都一齐说:“就是。”探春便吩咐丫头:“去告诉她奶奶,就说我们大家说了,今儿一天不放平儿回去了,我们大家凑了份子给她过生日呢。”丫头笑着去了。半天,丫头回来说:“二奶奶说了,多谢姑娘们赏给她脸。不知过生日给她准备些什么好吃的,只是别忘了她就行,二奶奶说她就不来打扰她了。”众人都笑了。

  探春说:“正巧今儿园内厨房不预备饭,都是在外厨房吃,咱们现在就凑钱,叫柳家的来领去,买来菜就在内厨房做。”众人都说:“太好了!”

  探春一面派人去请李纨、宝钗、和黛玉,一面派人去传唤柳家的进来,安排她在内厨房赶快准备两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什么意思,便说:“外厨房都预备好了。”探春笑着告诉她:“你不知道,今天是平姑娘的生日,外头预备的饭菜有上边的人吃,我们这儿现在私下凑了份子,预备两桌酒席,专门请平姑娘。你只管挑新鲜的蔬菜预备,记好账,到我那里领钱。”   包办寿席,现在又是芍药花开时节,就在咱们园子的芍药栏中的红香圃里头摆几桌多好。”柳氏笑道:“原来今天也是平姑娘的生日,我们都不知道。”说着,便给平儿磕头,平儿慌忙把她拉起来。柳氏匆忙去预备酒席。

  探春又邀请了宝玉,一同到厅上去吃面,等到李纨和宝钗来后,又差人去请薛姨妈与黛玉。因为天气暖和,黛玉的病情渐渐好转,所以也来了。众人如花团锦簇,挤满大厅。

  谁知薛蝌又派人给宝玉送来手帕、扇子、香料、丝巾四种寿礼。因为今天宝琴也过生日,薛蝌家里也备了酒席,两家只能互敬寿酒,彼此酬谢。宝玉没办法,只能先过薛蝌那边去陪他吃寿面。到了午间,宝玉又陪薛蝌喝了两杯酒。这时,宝钗带着宝琴过来给哥哥薛蝌行礼,敬酒完毕,宝钗嘱咐薛蝌:“家里的酒也不用送到宝兄弟那边去,这种繁琐的俗套还是免了,你就在家请伙计们喝吧。我们和宝兄弟现在得过去还要招待其他人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说:“姐姐、兄弟只管请,估计伙计们也快来了。”宝玉忙起身道歉告辞,同宝钗、宝琴姊妹俩回园子里来。

  一进侧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下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道门关它干什么,又没多少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如果回家去取东西,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点也不过分的。你瞧你们这边,这几天这事那事的,却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想而知是这门关得有作用了。若是开着,保不住哪个人图个脚顺,抄近路从这里走,拦谁好?不如锁上,连妈和我也防着些,大家都别走。有了事,也赖不着那边的人了。”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这边近日丢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丢了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事儿,而且还是因为某个人才知道的。若不是因为关心这个人,恐怕你连这两件事儿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事儿大着呢。如果以后翻扯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如果翻扯出来,不知这几件事要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天也告诉她了,都因为她奶奶养病在屋,所以让她知道了。这事儿如果不翻扯出来,大家都不会理会;如果翻扯出来,她心里已有准备了,自然会有处理的办法,就冤枉不着无辜的人了。你就听我的没错,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不可对第二个人讲。”

  二人说着,来到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待书、素云、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来个人都在那里看水里的鱼玩耍。见他们来了,都说:“芍药栏里预备的酒席都已经摆好了,快去上席吧。”宝钗随和她们携手一同到了芍药栏中红香圃的三间小敞厅内。连尤氏也请过来了,众人都在那里,只有平儿没在。

  原来赖大、林之孝家给平儿送来了礼后,接二连三,上中下三等家人来给平儿拜寿送礼的也不少,平儿出园子忙着挨个人赏钱道谢去了,一面又详细地告诉了凤姐,自己也只是留下几样可心的礼物,其他有不收的,也有收下便赏给他人的。忙了一会儿,又伺候凤姐吃过寿面,才换了衣裳往园里来。

  刚进了园子,就有几个丫环迎上来找她,领着她一同到了红香圃中。只见三间敞厅布置得华丽无比,席上摆满美味佳肴,真可谓“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众人一见平儿来了都笑道:“这下寿星全了。”上面四个座位定要让他们四个过生日的人坐,四人因有尊长在,都不肯就坐。薛姨妈见了说:“我老天拔地的,又不合你们的群,反倒觉得拘谨得慌,不如我到厅上随便找个地方躺躺好了,我又吃不下什么东西,又不大喝酒,这里让给你们还方便些。”尤氏等人坚决不答应。宝钗见了劝大家说:“这样也好,还是让我妈在厅上躺躺自在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吃得也可以随意。而且前头那里没人在,还可以帮助照看照看了。”探春等人笑道:“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大家便把薛姨妈送到议事厅上,眼看着命丫头们在坐榻上铺了一个锦褥和靠背头枕之类用品,又嘱咐丫头们:“好生给姨妈捶捶腿,要茶要水别推三阻四的。回头送吃的东西来,姨妈吃过了就赏给你们吃。只是别离开这里出去。”小丫头们都答应了。

  探春等人把薛姨妈送到议事厅安排好回来,让宝琴和岫烟二人坐在上座,平儿面朝西坐,宝玉面朝东坐;探春又叫人把鸳鸯接来,二人面对上座并肩相陪;西边第二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坐,又拉来香菱、玉钏二人打横坐在桌头;东边对着的第三桌上,尤氏和李纨又拉了袭人和彩云陪坐;靠门口的第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

  席间,探春还要举杯敬酒,宝琴等四人都说:“这样一闹,都坐不了一会儿了。”探春方才罢了。两个女艺人刚要说唱弹词拜寿,众人都说:“我们没人要听那些粗野的话,你到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听去吧。”又将各样食物夹出些,命人一起去送给薛姨妈。

  宝玉提议说:“这样静静地坐着多无趣,还是行个酒令才好玩。”于是,众人有的说行这个令好,有的说行那个令好。黛玉道:“要我说,拿来笔砚把各种酒令全都写在纸上,拈阄儿,咱们抓出哪个来,就是哪个。”众人都赞同。立即拿来一副笔砚和印花纸笺。香菱近日学写诗,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眼睛一亮,连忙起座说:“我写”。大家想了一会儿,共想出来十来个酒令,念给香菱,一一写在纸上,然后搓成阄儿,扔在一个瓶子中。探春让平儿抓,平儿拿起筷子在瓶内搅了搅,夹出了一个阄来,打开看,上写着“射覆”二字。“射覆”原是民间近于占卜术的猜物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后来演化用于行酒令时用字句暗指事物,让人猜测。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祖宗抓出来了。‘射覆’从古时候就有的,如今失传了,这是后人杜撰的,比所有的酒令都难。我们这里头得有一半人是不会的,不如毁了,另抓一个雅俗共赏的。”探春笑道:“既然已经抓出来了,干嘛还撕毁。不如再抓一个,若是雅俗共赏的,便叫她们行去。咱们就行这个。”说着又叫袭人抓了一个阄,却是“拇战”。一种划拳游戏。史湘云见了笑着说:“这个简便爽快,正合我的脾气。我不行那个‘射覆’令了,怪没意思的,死气沉沉闷人,我划拳去了。”探春不答应:“就她乱令,宝姐姐快罚她一杯。”宝钗不容分说,便灌了湘云一杯。

  行令开始,探春道:“我先喝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做要求,只需听我安排。”说完命人取来令骰令盆来:“从琴妹开始掷,依次掷下去,对上点的两个人射覆。”

  宝琴一掷骰子,是个三点,岫烟和宝玉等人掷的点数都没对上,直到香菱才掷了一个三点。宝琴笑道:“只好室内生春——说屋里的东西,若说到外头去,可太没头绪了。”探春对宝琴道:“那当然。三次猜不中的罚一杯。你覆,她射。”宝琴想了想,说了个“老”字。香菱原本就对这令生疏,一时想不出,满室满席都找不见有与“老”字相关的成语。湘云听了,也满屋子乱看,忽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见香菱射不着,众人击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她说“药”字。黛玉看见了,忙说“快罚她,又在那里私下传信呢。”喊得众人都知道了,只得罚了湘云一杯,恨得湘云拿筷子敲了黛玉的手一下。当然也罚了香菱一杯。

  接下来是宝钗和探春对上了点子。探春便覆了一个“人”字。宝钗笑道:“这个‘人’字宽泛得很。”探春笑道:“添一个字,两覆一射就不宽泛了。”说着,便又说了一个“窗”字。宝钗一想,见席上有鸡,便射着她是用“鸡窗”“鸡人”二典故了,便射了一个“埘”字。探春知她射中了,用了“鸡栖于埘”的典故,二人相视一笑,各饮了一口自己杯中酒。

  “埘”是指在墙上的鸡窝,整句的意思是鸡在窝里栖息,语出《诗.王风.君子于役》。“鸡窗”这个典故源于南朝刘宋时期的《幽明录》,说晋代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曾经买得一只长鸣鸡,对待这只鸡他十分爱惜养护,常常把笼子放到读书的窗前。鸡突然说出人类的话,与宋处宗谈论,说出的话十分有哲理,每天都不停止。宋处宗因此言谈大有进步。后以“鸡窗”指书斋。“鸡人”这个典故出自《周礼·春官·鸡人》,掌管鸡等牲畜的人,遇到大祭祀晚上快天亮时报时提醒警示百官。以后由于宫廷里不养鸡,所以负责报晓的人也被称呼为“鸡人”。

  湘云已等不得,便和宝玉吆“三”喝“五”地乱叫,划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也呼“七”唤“八”地乱叫划起拳来。平儿和袭人也捉对划拳,只听得镯子磕在腕上叮叮当当响。一会儿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尤氏赢了鸳鸯,三个人限定喝酒杯上面和酒杯底部的酒时要各有说辞,湘云便说:“喝酒面酒要一说句古文,一句旧体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说一句历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喝酒底酒要扣人事的果菜名。”众人听了,都笑说:“只有她的令比别人的磨叨,倒也有意思。”便催宝玉快说。宝玉笑道:“谁说过这个?也得等我想一想。”黛玉便道:“你多喝一杯,我替你说。”宝玉真的端起杯喝了酒。黛玉一见,脱口说道:“落霞与孤骛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纷纷说:“这一连串句子有些意思。”黛玉又捏起一粒榛子瓤,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大意是说这个榛子与隔壁院子里洗衣服用的捶砸衣物的垫板无关,哪来的万户洗捶衣物的声音呢?

  黛玉替宝玉把令行完,鸳鸯、袭人等说的都是一句俗话,里面都带一个“寿”字的。

  大家轮流乱划了一阵拳,湘云又和宝琴对上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上了点子。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取得是苏轼诗句“瓤樽空挂壁”一句;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取的是唐代刘希夷的诗句“愁向绿樽生”一句。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的拳划输了,喝酒面和酒底酒,说酒辞。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故用得恰当。”湘云便说道:“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说得众人都笑了,说:“真能诌,诌断了肠子吧。怪道她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

  众人饶有兴趣听她说酒底辞。湘云刚喝完了酒,挑了一块鸭肉咂了一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便夹出来吃里面的脑子。众人等不及纷纷催她:“别只顾吃,倒是快说啊。”湘云便用筷子举着鸭头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众人更加笑起来,引得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帮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真会寻开心,还拿我们取笑,快罚一杯才行。怎么知道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得每人给一瓶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她倒有心给你们一人一瓶油,又怕误打误撞摊上盗窃的官司。”众人听了这话便闭口不再理论。宝玉也明白黛玉这句话里有所指,忙低下了头。彩云本来因为偷拿霜露有心病,对盗窃等词非常敏感,一听黛玉这话立刻红了脸。宝钗忙暗暗地给黛玉递了个眼色。黛玉一见彩云,心里马上明白自己刚才失言,后悔不迭。本来是逗宝玉的话,就忘了彩云,忙鼓捣众人一顿行令划拳,把话岔开了。

  宝玉和宝钗参与“覆射”令,碰巧二人对上了点。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一想便知宝钗是作弄自己佩戴通灵玉,笑道:“姐姐故作高雅戏谑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可别恼,就是姐姐的名讳里‘钗’字了。”众人道:“怎么解?”宝玉道:“她说‘宝’,接着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说:“这个覆射都是现实存在的,算不得典故,不能使用,两个人都该罚。”香菱忙帮忙辩解道:“不止是现实,也有出处的典故。”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或许春联上是有,但诗书并无记载,不能算。”香菱道:“前些日子我读岑嘉州五言律诗,发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你怎么还能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原来都在唐诗上呢。”岑嘉州即岑参,唐代诗人,与高适并称“高岑”,因其曾做嘉州刺史,故名岑嘉州。李义山即李商隐,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人,晚唐著名诗人,与杜牧合称“小李杜”。众人笑说湘云:“这下可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无语,只得喝了。大家又该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这些人因贾母和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约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

  又玩闹了一会儿,大家方起身离席散心,歇息一下。忽然不见了湘云,都以为她到外头自寻方便,一会儿就回来,谁知等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她影子,探春便让人到各处寻找,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这时,林之孝家的与几个老婆子过来了,生怕这里有事召唤她们,再者恐怕丫环们年轻,不服探春等人约束,恣意痛饮,失了体统,所以特来请问姑娘们有事无事。探春见她们来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们又不放心,来查看我们来了。我们没有多喝酒,大家不过是开开玩笑,拿酒做个引子,妈妈们别担心。”李纨和尤氏也都笑说:“你们歇着去吧,我们也不敢让她们喝多了。”林氏等人忙笑着说:“我们知道,连老太太叫姑娘喝酒,姑娘们还不肯喝呢,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是玩玩罢了。我们怕姑娘们有事,来打听打听。再说天长了,姑娘们玩一会儿,也该补点些小食品来吃点。平日又不大吃零食,现在喝一两杯酒,若不多吃些东西,怕身体受伤。”探春笑道:“妈妈们说得对,我们也正要吃呢。”便回头命人去取点心来。两旁丫环们答应了声忙去传唤点心。探春又笑让林氏等人道:“你们歇着去吧,要不去姨妈那里说说话。我们这就打发人送酒给你们喝去。”林氏等人笑答:“这情可不敢领了。”又站了一会儿,方退了出来。

  平儿见婆子们走了,摸着脸笑道:“我的脸都热了,也不好意思见她们。要我说还是散席了吧,别惹她们再来,反倒没意思了。”探春笑道:“没事儿,反正咱们不可劲喝酒就完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姑娘们快去瞧云姑娘,喝醉了图凉快,在假山后头一块青石板凳上睡着了。”众人听了都笑道:“快别吵嚷!我们偷偷去看看。”

  说着,众人一哄而出,屏息蹑脚来到假山石后面一看,果然见湘云卧在一处僻静的石凳上,还用一条精美的手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已经香梦沉酣,四周芍药花落了一身,散乱的头发和衣襟上布满片片红香的花瓣,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上,也被落花埋了大半,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她起舞。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七手八脚上前来摇晃叫醒她,要搀扶她起来。湘云迷迷糊糊躺在石凳上,口中还在说着酒令,嘟嘟囔囔道:“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众人笑得不行,边推她边叫她说:“快醒醒!吃饭去,在这潮湿的凳上还不得睡出病来呢。”叫了半天,湘云才慢慢惺忪双眼,朦朦胧胧见众人围在自己身边,不禁一激灵,忙低头看了看自己,方知是醉了,躺在石凳上睡着了。自己本来是出来纳凉避静的,因在席上被多罚了两杯酒,身体娇弱不胜酒力,不觉便睡着了,心中明白过来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在众人的搀扶下起身,扎挣着同大家回到红香圃中,用水洗过手脸,喝了两杯浓茶。探春忙让人将醒酒石拿来给她含在口中,一会儿又给她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探春等人又选了几样果菜令人给凤姐送去,凤姐也回送了几样果菜来。宝钗等人吃过点心,大家有坐的,有站的,有在外边观花的,也有扶栏观鱼的,各自随意,说笑不一。探春和宝琴下围棋,宝钗和岫烟从旁观局。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只见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那媳妇愁眉苦脸,也不敢进厅,只走到了台阶下,便面朝厅门跪下了,“砰!砰!砰!”地磕着响头。探春因一块棋受了围攻,算来算去总共得了两个眼,折损了官子,两眼死死盯着棋盘,一只手伸在棋子盒内一个劲儿地抓弄着棋子苦思冥想。林氏站了半天,探春回头要茶时才看见她,问:“什么事?”林氏便指那个跪在台阶下磕头的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在在园内做活的。嘴很不好,乱说话,刚才我听见了,问过她,她说的话我也不敢禀报姑娘,还是把她撵出去才对。”探春有点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不禀报大奶奶?”林氏回答道:“刚才大奶奶到厅上姨太太那里去了,迎面碰见,我已禀报过了,大奶奶叫我禀报姑娘来。”探春又问道:“怎么不禀报二奶奶?”平儿在一旁听见,忙答道:“不去禀报也罢,等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然这么着,就把她撵出园子去,等太太回来了再禀报,看看怎么办。”说完仍旧在那儿下棋。林氏答应了声得意地带着那群女人和彩儿的娘走了。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心意相通。黛玉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巧的人。叫她管些事,不越雷池半步。一般人早就作威作福起来了。”宝玉道:“你还不知道呢。你病着时,她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现在不是分包给了他人管么,多掐一草也不行了;又平息了几件事,专打我和凤姐姐旗号压制别人。是心里最有算计的人,岂止是乖巧。”黛玉道:“要这样的话挺好,咱们家里也太浪费了。我虽然不管事,闲着了,经常替你们算计一番,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日后势必难以为继。”宝玉笑道:“凭他日后怎么难以为继,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宝玉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不愿再搭理他,转身到厅上去找宝钗说笑去了。

  宝玉被晾在一边,正欲走时,袭人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正好可放下两杯新茶,见黛玉不在,便问:“她往哪去了?我见你两个半天没喝茶,赶忙倒了两杯茶送来,她还走了。”宝玉往厅上一指道:“那不是她,你给她送去。”说着自己先端了一杯。

  袭人便端着剩下的那杯茶进厅给黛玉送去,走到跟前见黛玉和宝钗在一起,盘子里只有一杯茶,便说:“哪位渴了哪位先接过去,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不渴,只要一口漱漱口就够了。”说着先伸手端起盘子里的茶杯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给黛玉,黛玉接在手中。袭人一见忙笑道:“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喝茶,这半杯足够了,难为你想着我。”说完,一饮而尽,将杯放下。袭人把杯子拿过来放进盘中,转身出厅又来接宝玉手中的杯子。宝玉突然问:“这半天怎么没见芳官,她在哪里呢?”袭人环顾四周一眼说:“刚才还在这里和几个人斗草玩呢,这会儿就不见了。” 斗草是随处可玩的一种简单游戏,分文斗和武斗。文斗就是各人采摘不同种类的花草,以对仗的形式报花草名,谁采摘的种类多,名报的好谁赢。适合女孩子玩。武斗就是游戏的双方各自挑摘一棵具有一定韧性的草,相互交叉成十字状向各自的方向拉扯,草不断的一方就是胜者。适合男孩子玩。

  宝玉听了,忙回到怡红院房中,果然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过去推她说道:“快别睡觉,咱们到外头玩去,一会儿好吃饭的。”芳官抱怨道:“你们喝酒也不理我,让我闷了半天,不如回来睡觉得了。”宝玉把她拉了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回家里再吃,回头我叫袭人姐姐带你在桌上吃饭,怎么样?”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桌去,单单我在桌上也不好。我也不习惯吃那个面条子,早晨起来也没好生吃饭。刚才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在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喝酒,不许叫人管着我,我要尽兴喝够了才罢。我先前在家里喝过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活儿,她们说怕喝坏嗓子,这几年也没听说谁喝坏过。趁今儿喜庆我是要开斋了。”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氏派人送来一个食盒子。春燕接过来揭开盒盖,见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制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仁卷酥和一大碗热气腾腾、绿莹莹的蒸绿畦香稻粳米饭,春燕拿出来都放在案桌上,又去拿了个小菜和碗筷过来,拨出来半碗饭放在芳官面前。芳官努着嘴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用汤泡着饭吃了一碗,又挑了两块腌鹅脯吃就不吃了。

  宝玉在旁边闻着菜肴的气味,倒觉得比往常的味更好些似的,忍不住吃了一个卷酥,又命春燕把刚才拨剩下的半碗粳米饭也用汤泡着吃了,十分鲜香可口。春燕和芳官一见都笑了。吃完后,春燕便要将剩下的饭菜送回厨房去。宝玉道:“你吃了吧,若不够再要些来。”春燕道:“不用要,剩下的就够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就不用再吃其他东西了。”说着,便站在桌边一顿吃,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还要喝酒,给我两碗酒喝就行了。”宝玉笑道:“你也爱喝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场。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酒量也好,每天也想喝,只是不好意思。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一件事,一直想嘱咐你,我都给忘了,现在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全靠你照看,她或许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提醒她,袭人照顾不过来这么多人。”春燕道:“我知道了,你不用操心。只是这五儿的事儿办得怎么样?”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接叫她进来吧,等我告诉太太她们一声就完了。”芳官听了,高兴地笑道:“这才是正事。”春燕又叫进两个小丫头来,服侍宝玉洗手倒茶,自己收拾了碗盘家什,交给婆子,也洗了手,然后去找柳家的,告诉她让五儿进怡红院的事儿。

  宝玉洗漱完便出房来,仍到红香圃寻找众姐妹,芳官在后面拿着巾扇伺候。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和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去了?”袭人道:“回来找你啊!摆好饭了,等你去吃饭呢。”宝玉笑着将刚才已经吃完饭的事儿告诉了她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啊,闻见了香味儿就想吃。隔锅饭香。既使吃完了,也该上桌去陪她们吃点,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着芳官额头说道:“你就是个狐狸精,什么时候跑回来吃的饭,两个人怎么就约好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袭人知道宝玉是后回来找的芳官,便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遇见了,说约好了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然是这样,要我们也没什么用。明儿我们都走吧,让芳官一个人在这里伺候就够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走了可以,你却走不得。”晴雯道:“唯有我是第一个应当走的,又懒又笨,性格又不好,还没用。”袭人笑道:“如果那件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走了谁还会补呢。你可别和我拿腔拿调的,我麻烦你做过什么,把你懒得横针不拿,竖线不动。我一般也不拿私活麻烦你,反正是他的活儿,你就不肯做。怎么这次我刚走了几天,你都病得要死要活的,还一夜连命都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到是说话,别只装傻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事儿。”

  大家说着玩笑话,回到红香圃厅上。薛姨妈也回来了。大家依次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水泡了半碗饭,应应景而已。一会儿吃完饭,大家喝茶聊天,随意玩笑。

  厅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满园子玩了一会儿,见到好看好玩的花草顺便采了些,用手帕兜着,坐在花草丛中斗草,女孩子斗草,一般文斗。这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个说:“我有罗汉松。”另一个说:“我有君子竹。”又有一个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另一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又有一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 那几个人兜里没有了,荳官说:“我有姐妹花。”,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荳官说:“从没听说过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是蕙都有两个花枝,上下开花的叫兄弟蕙,有并头开花的叫夫妻蕙。我这枝是并头的,怎么不是夫妻蕙。”荳官没话说了,便起身笑道:“按照你的说法,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对着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是汉子走了大半年,思夫想妻了?还把蕙也扯上了夫妻,真不害羞!”香菱听了,立刻红了脸,起身就要拧她,笑骂道:“我把你这个小犊子的嘴撕烂了!满嘴放屁胡说。等我起来不打死你这小犊子!”荳官见她要站起来收拾自己,怎能让她起来,连忙用身体将她压倒。回头笑着恳求蕊官等人:“你们快来,帮我拧她这张胡诌的嘴。”两个人在草地上翻滚。众人拍手笑道:“不得了了,那是一洼子水,污了她的新裙子可惜了。”荳官急忙回头一看,果然见旁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半边裙子都弄湿了,心里不好意思,忙挣脱开双手起身跑了。众人笑个不停,怕香菱拿她们出气,也都一哄而散。香菱起身低头一瞧,裙子上还点点滴滴往下流绿水,恨得正骂不绝口,只见宝玉拿着些花草走过来。

  原来宝玉见她们在斗草,也去找寻了些花草来凑热闹,回来一见众人都跑了,只剩香菱一个在低头摆弄裙子,便上前问:“怎么都散了?”香菱说:“我有一枝夫妻蕙,她们不知道,反说我胡诌,因此闹起来了,把我的新裙子也弄脏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有一枝并蒂菱。”说着,从手里的一束花草中真的挑出一枝并蒂菱花,又弯腰把那枝丢在地上的夫妻蕙捡在手中。香菱哪有心思斗草,仍旧低头惋惜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我这裙子。”宝玉才低头一瞧她身上的裙子,“唉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的料子最不抗污染。”香菱道:“这是之前琴姑娘带来的料子。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穿上身。”宝玉跺着脚叹息道:“若是你们家的料子,一天遭踏一百件也不算什么。只是这一件既是琴姑娘带来的料子,也是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的裙子,她的还好好的,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了她的心。再说姨妈她老人家嘴碎,没怎么样,我还听她常说你们不懂过日子,只会遭踏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不知该怎么数落你了。”香菱听了这话,正说在自己心坎儿上,反倒高兴起来了,笑道:“就说呢。我虽有几条新裙子,都不和这条一样的,若有一样的,赶快换了也就好了。过后再说吧。”宝玉道:“你快别动,就站着那里,不然连内衣、鞋袜都要弄脏了。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你这条一模一样的裙子,因有孝在身,现在也不穿。不如送给你,把这条换下来,怎么样?”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如果她们知道了反倒不好。”宝玉道:“这怕什么。等她孝满了,她喜欢什么,你再送给她么。你若这样死板,不像你平日为人了!况且这也不是瞒人的事,告诉宝姐姐也没什么,只怕姨妈老人家生气就是了。”香菱想了想有理,便点头笑道:“那就这样了,别辜负了你的心。我等着你,千万叫她亲自送来。”

  宝玉听了,非常高兴,答应了声匆忙往回走。一边走心里一边暗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了这个霸王。”又想到:“往日帮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能帮上香菱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了。”

  胡思乱想中,回到房中,忙拉过袭人来,细细地告诉了她香菱弄脏裙子的事儿。香菱的为人有口皆碑,府里无人不怜爱她的。袭人又本是个手头松散的人,况且平日与香菱交往得非常好,一听此事儿,忙打开箱子取出裙子叠好,跟宝玉来找香菱。

  香菱还站在那里等着,袭人笑道:“我说你太淘气了,非得淘出个故事来才罢休。”香菱红了脸笑道:“多谢姐姐了,谁知那伙捣蛋鬼使坏心。”说着,接过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样。忙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慌忙解下身上弄脏的裙子,将袭人这条新裙子穿上。袭人道:“把这条脏了的交给我拿回去,收拾干净了再给你送来。你若拿回去,他们看见了也是要问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回去随便给哪个妹妹穿吧。我有了你这条,就不要那条了。”袭人笑道:“你倒是好大方的。”香菱忙又道了声万福感谢,袭人拿着脏裙子转身先走了。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上,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在下面,将方才采来的夫妻蕙与并蒂菱安放好,又用些落花掩盖好,然后才用手捧土掩埋铺平。香菱弯腰拉着他的手看着笑道:“这又是做什么?难怪道人人说你一惯鬼鬼祟祟地做些令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得跟泥污苔滑似的,还不快洗洗去。”宝玉笑着起身回去洗手,香菱也转向另一个方向往回走去。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又转回身来叫住宝玉。宝玉抬着两只泥手,笑嘻嘻地转过身来问:“什么事儿?”香菱只是笑。这时,那边她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方对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说完,立即转身走了。宝玉望着香菱的背影笑着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跟他说呢,那我岂不是疯了,往虎口里探脑袋呢。”说着,转身回去洗手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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