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人过年前喜欢抱一盆水仙花,养在家中,期待它在过年的时候盛开。就像北方人过年贴窗花一样,如果少了这盆花就少了一道仪式,就缺失了一道年味。
水仙花又称“凌波仙子”,这名真不是虚的,水仙花的既有荷花不蔓不枝、冰清玉洁、高新淡雅的品性,但又没有荷花那样与淤泥腐臭为伴的苟且,它清高得很,只与一泓清水相依,而且它又是在百花凋敝的时节精灵灵、神一般地冒出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仙气,真是登堂入室的雅物。
春节前,天地就呈现出春的气象,云又薄又白,风又轻又暖,阳光又黄又柔,这和和顺顺、清清朗朗的讯息如同电流般,导联了天地万物。家中的那盆“凌波仙子”是最快的接收者了,迅疾把细柔的腰杆子挺得笔一样刚直,绿油油的枝梢顶上的花蕾团胀得鼓鼓的,即刻都可能迸破出来,这种急切的样子,真像我小时候期待过年的那样。我真生怕它不应景,提早把花开出来了。
我的担忧是多余的,因为,天有不测风云。突然,一天夜里来了一阵雨,毫无“润物细无声”的不扰民的文雅之气,鲁莽地吧嗒吧嗒敲击着家家户户的门窗,如同旧时县官出巡敲锣打鼓般的高调张扬。气温表的水银也在一夜之间随风出逃了似的,骤然矮去了三分之二,从一个颀长的美男子变成一个丑陋的男矬子。
是倒春寒来了。
它来势汹汹,毫无征兆,就像特朗普这个政客似的,刚刚明明还对着你春风满面,笑容可掬,转身便凶相毕露,满面杀机,毫不手软,一闷棍狠狠地将真诚信赖、淳朴善良的对方扼杀,置人于猝不及防之地,难以逃脱。因此,天地间许许多多生命挺过了严酷的冬天,却熬不过笑里藏刀的倒春寒。
但凡赢得的新生的生命,都须得熬过倒春寒的“三板斧”。
第一板斧是“雨打”。雨是倒春寒的“急先锋”,这雨打着春雨的名号,行着暴虐的恶性。一下起来,有牛毛之密实,无牛毛之绵柔,不分白昼黑夜,没完没了,无情无义,稀里哗啦,声色俱厉。它就像臭名昭著的集束炸弹那样,铺天盖地,阴狠毒辣,恶狠狠地扑向大地,对天地万物狂轰滥炸,裸露的土地,被掀去了皮,露出骨和肉,流出它特别的又浊又黄的血汁水,那伤痕如网,一道道地纵横交错;哒哒哒,哒哒哒,雨又像是机关枪在疯狂扫射,花草树木枝叶被击打得七零八落,尸陈遍野,九死一生,惨烈无比。
第二板斧是“水蒸”。霏霏淫雨的一大杰作,就是将大地打造成一个巨大无边的蒸笼,挥发出无休无尽的水蒸汽,天地之间犹如汪洋大海,薄暮冥冥,日星隐耀,山岳潜形,一切变得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孰是天上,孰是人间,难分难解,不明就里。只是这蒸腾的细细白白的水蒸汽里,蕴藏的既不是天宫的“仙气”,也不是人间的“烟火气”,而倒像是阎罗殿里冒出来鬼气、邪气,冷冰冰,凉飕飕,杀气腾腾,有色无形,无孔不入,冷酷无情,直捣胸肺,威力刚猛,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顷刻间老弱者血肉之躯便被夺去。
第三板斧是“冰冻”。乍暖还寒,露结成霜。屋檐夜里在苦痛的哭泣中熬过,来不及拭去的泪水瞬间冻住,如根根下插的钢钉,闪着寒寒的白光,似乎在梦中都想钉死这冰冷的空气,以报夜冻之仇,解心头之恨。南方这片苍茫大地,表面上依然纵横连绵,蜿蜒奔突,高低起伏,近青远黛,毫无北国银装素裹的妖娆妩媚,却有着杀机四伏的千里冰封,覆盖在大地上的一层透明冰块,就像一把明晃晃的杀生不眨眼的刀,多少才露尖尖角的花叶绿芽,多少才告别冬眠伸腰打哈的希望生命,春天的样子还没看清楚,一夜间就成了冰霜下的冻尸骨。
因此,能在这“三板斧”之下存活者寡。
我们家的空调是单冷的,所以室内室外温度相差无几,家中突遭倒春寒袭击的水仙花,就像一直被速冻的虾似的,触须还来不及伸直,就被冻住了,那些原本胀得鼓鼓花蕾团儿,干花般的失去了生机,纹丝不动。过年期间把花开是不可能了,我不能抱有幻想。
但过年家中不可无花,花即是“发”啊!我决定去买盆蝴蝶兰以弥补“凌波仙子”缺位的遗憾,为了给蝴蝶兰腾位置,只得狠心地把水仙花扔到露台上,生和灭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假期里,倒春寒的魔力下降,蒸汽被薄薄的太阳蒸发了,天地恢复了些许的清朗温暖,倍感神清气爽。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小小的冠状病毒从武汉蔓延四方,疯狂肆虐初春的大地,不畏艰难的白衣天使、将军士兵、新闻记者、工人农民、领导干部,还有无数相识与不相识的人们,披坚执锐,星夜驰援。他们在屏幕里出现的一个个逆行的背影,如同一个个白色标点,真像那一朵朵白色的水仙花,既芬芳沁人心扉,又给人无穷的力量与希望。
我想起露台上的水仙花,它挺过了这冷酷的倒春寒吗?才一推开门窗,阵阵的幽香便扑面而来,“凌波仙子”怒放了,它果然没有被倒春寒的三板斧打倒,此刻,花儿已开得密密匝匝,一朵朵白若天星,浓郁优雅,热烈地传递着春的蓬蓬勃勃与活色生香,似乎在告诉我,百花齐放、满园春色的日子就要来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