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最爱的食物是馄饨。
但我喜欢的馄饨,不是清晨街角小摊油腻的桌子上,用热锅一滚即刻出锅再随手扔进几片紫菜、香菜和虾皮的那种,也不是典雅静谧的茶餐厅里,在古色古香或者精美绝伦的瓷器中盛放的饱含着虾仁、鲜肉以及各种上等食材的那种。
我喜欢的,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做的出来,因为吃过她做的,我再也不曾惦记过别人餐桌上传来的香气。
02
我的妈妈,其实算不得巧厨娘,因为她根本不擅下厨。
她的一日三餐,几十年来貌似都是被定了型一般。早晨熬玉米粥,中午蒸馒头烙饼,偶尔做顿米饭,晚上便是雷打不动的疙瘩汤、片汤或面条。
家里房前屋后皆是菜园子,一年四季都可以采摘到新鲜的蔬菜,算得上是食材丰富。绿汪汪的韭菜一茬茬的被收割,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秧爬满了木头架,南瓜冬瓜硕大丰满的令人双手几乎都抱不住,白菜萝卜可以尽情的拔随心所欲的吃。
有时秋收后的白菜太过于丰收,冬天里妈妈便会把白菜腌制成酸菜,腊月里用来熬酸菜豆腐,白萝卜也被压在酱缸里用来制作成咸菜条。
可我总觉得她是浪费了这两个菜园子。因为她采摘下来的菜,只会用来炒和凉拌。我家的餐桌上出现频率最多的食物便是凉拌黄瓜、炒豆角和西红柿炒鸡蛋,而且色香味,全不在意。
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做饭通常是煎炒烹炸样样精通,但她似乎不愿意在食物方面多费时间。
她太累了,全家老少,从一年的奔波生计到油盐酱醋茶,从老人的身体健康到孩子的学费成绩,都需要她一个人操心做决定,这样的心血一年年的熬着,自然会疏忽对食物的热情。
所以,她炒的菜味道相当一般,一小块猪油,葱姜蒜炝锅,将新鲜蔬菜扔进锅里迅速翻炒,放盐,如此不过十分钟,一盘菜便堂而皇之正正经经的上桌了。
03
但恰巧的是,我对食物,其实要求也并不高。
说的再赤裸真实一些,我是对食物缺乏基本的热情。而这,我也归结于是妈妈的原因。
她是教师出身,且自尊心极强,从小对我们姐妹的要求十分严格。记得有一次,她带我去邻居家串门,她在炕上和邻居老太太说着话,我便无聊的溜达到厨房,忽而闻到了一股香气,便顺手掀开了锅盖。
锅里是刚刚蒸好的包子,正呼哧呼哧的冒着白乎乎的热气,浓郁的肉香瞬时令我几欲晕厥,我强忍口水转身便回屋拽住了她的衣角。
我说,“妈妈,回家你也蒸肉包子给我吃吧。”
此时,邻居老太太才恍然大悟,忙不迭的穿鞋下炕,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光顾着说话了,都忘了给孩子拿两个肉包来吃。”
妈妈自然是左推右挡。老太太的家境并不好,儿女远在外乡,蒸一顿肉包子相当于是过年的伙食,妈妈心疼她,不肯接过她递来的包子,并且迅速的将我拽回了家。
家里,妈妈严肃而激烈的训斥了我,罚我站了一下午的墙角,令我的泪水和口水哗啦啦齐下。
那年,我五岁,从此便知道了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这是好事。但从那天起,我忽然对很多食物失去了兴趣,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04
可妈妈做的馄饨,我始终是爱吃的。
家里有姐妹三个,每年的学费开支很大,我们虽然不至于受穷,但日子过的总是紧紧巴巴。
可无论日子过的如何艰难,她也总是尽量的让我吃的好一些,所以我的饭碗里,总是与姐姐的不一样。
如果是吃面条,我的碗里肯定会有鸡蛋,如果是玉米粥,我的碗里肯定有半根甜薯,如果是疙瘩汤,那么我的碗里肯定是小馄饨。
物质匮乏的年代,如果谁家全年收入一万块,那简直是不得了。那时冰棍还是一毛钱,好看的裙子也不过十块钱,可妈妈总是从原本就瘪瘪的钱包里抽出五块钱,为我买上一小块肉,煮上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妈妈的馄饨,做法也很简单。面团擀薄切成三角片,大葱混合肉做馅,放酱油香油,手指上下翻飞便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包出一竹帘的馄饨。
然后她会麻利的从油罐里挖出一小块猪油,猪油是过年杀猪时用大锅硬柴熬了整整一个下午炼好的,猪油很入味,吃起来也很香。依旧是葱姜蒜炝锅,待香味升起之后便放水,水一开,馄饨便可以下锅了。
05
傍晚,黄色的灯光在乡村渐次升起,每家每户的烟囱里都会冒出幽灰色的炊烟。
妈妈和外婆照例会在厨房堂屋里忙着烧火做饭,爸爸在院子里收拾着农活工具或者喂牛,姐姐守在录音机旁边听着流行歌曲,我则趴在炕上写着学校留的作业。
全家偶尔会高谈阔论,但更多的是享受着静谧的夜晚,厨房里飘出饭汤的香气和锅灶的烟火气,时不时传来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
暖暖的土炕,橙黄的灯光,邓丽君清婉的歌声,全家各司其职忙碌的身影,那样的岁月,如今回忆起来,也会令我觉得格外安心。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享用那碗肉馄饨,姐姐只能眼巴巴的馋着,物质匮乏的年代,妈妈对我的溺爱,格外分明。
白瓷碗里,热气腾腾的汤和香喷喷的馄饨,每咬一口都温着胃暖着心,每咬一口,妈妈的笑容便多一分。
我说过,自己对食物并没有热情,吃什么都只吃一碗,但唯有馄饨,我可以吃掉两碗,并且将碗里的汤都喝光。而每次吃完,我瘦小的身体便会凸出浑圆的一个小肚子,用手摸一摸,美好而快乐。
姐姐们的性情都温和老实,并不与我这个小妹妹相争,她们很守规矩,自觉的吃完碗里的饭,像一棵初生的树,努力而安静的生长着,而我更像是一朵幼嫩的花,精心呵护的同时依旧敏感而不甘。
可那样的岁月,我是真心的爱。
06
那碗浓郁荤腻的馄饨,妈妈做了二十多年,我吃了二十多年。
说起来多奇怪呢,她的手艺不好,我的味蕾没有热情,可是那样的滚烫那样的香气,却令我每次想起,都忍不住在唇舌内生出口水。
后来我离家读大学、工作,在不经意之间吃过很多馄饨。有一次在省会的快餐店点了一碗云吞,外形和馄饨无异,怀着思念之情我赶忙咬一口,那股生涩的难以形容的滋味却令我下一秒就吐了出来。
从此我便再不吃云吞了。
还有一次在川菜馆,我仍是思念,点了一碗抄手,但那碗汤面浮着小葱花,包裹着红色肉馅的面皮,依旧不是我熟悉的味道,吃过一口,再也没了举箸的热情。
从此我也再不吃抄手了。
后来听说馄饨还有很多很多的名字,天南海北,它除了叫云吞和抄手,还叫扁食和包面。但无论它叫什么,我最想念的,仍是北方乡村那个红砖绿瓦的家里,那个把我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的老太太,做的那碗猪油馄饨。
07
我觉得自己今生与美食绝了缘,因为味蕾从小便不发达。
而且我自己很健忘。从超市买来的水果、零食,很少能够想得起来去吃,等到半月之后,会发现它们全都安静的腐烂掉。我也不擅厨艺,蔬菜和肉类买到家里,迟迟都没有烹制和享用的热情。
我尝试过自己做馄饨,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个味道。而妈妈老了,她已两鬓斑白,做饭时而忘了放盐,时而忘了起锅,如果味道不好,她还会自责懊悔,身体会愈加的不好。
如此,再要求她特意为我煮一锅小馄饨,已然是说不出口。
我虽然怀念那一碗小馄饨,可是不行啊,馄饨的香气里长出了一双时光的脚,它奔跑啊奔跑,不知疲倦毫无人情不管不顾,哪里会体谅妈妈的衰老,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痛?
时光里,我闻着那一碗馄饨的腻,浑身舒坦,满心宽慰,你可知,我最喜欢的,其实就是那份油腻。
因为那样的油腻浓厚,才是母爱的味道,才是走过千山万水烈日焰焰,飘荡在时间里忽明忽暗却永不会被遗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