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我的生日。我在房子里面度过一整天。整整一天,我独自一人。我没有出门,也没有联系过别人,任何的其他的什么人。这是真的。它和任何一个往年的6月15日一模一样。从来都没有什么特别,历来如此。我知道,从那日开始,我将迎来二十五岁的第一天。
人们说女人到了二十五岁,就不会再美了。女人到了二十五岁就会无可阻挡地变老。我看着自己的面容,想仔细看一看,寻找一下,过去的二十五年在我的面容上面,我的额头、嘴角、脸颊、眉梢上面,有没有留下痕迹。我想看一看,仔细寻找,九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她的心灵带来多大的创伤以致于要在面容上烙下疤痕。我想看一看,想仔细寻找......是的,我想寻找这一切,寻找这所有。寻找在无数个漆黑之夜独自入睡的小女孩,那个时候就已经印证了她未来命运的童年;我想寻找在那个漆黑的夏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差点失去她的童贞;我想知道自诞生以来唯一一个男人的死亡让她在多久以后才恢复知觉。她在苦涩的海水里面飘荡,不停地游啊游,多久以后才逆流而上,浮出水面。满身仍带有咸咸的海水的腥味。我想寻找,我想知道。
想弄清楚历史是怎么一回事,仿佛想控制未来。是的,我想知道,在我的面容上面,到底有多少他的痕迹;在我的身体里面,到底流淌着多少他的血液。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这个时候,我才细致地思考这个问题。以前我茫然无知。那个时候的回忆与思考都是断断续续的,像是藕连。现在我要清晰得记录这一切。从今天起,我开始注意自己的面容,仿佛在等待生命。现在我把它记录下来,见证时间,记录我和这个男人之间莫可名状的关系。是的,他们都说我们之间长的相像。我的眼睛、额头、嘴唇、脸颊。是的,他们说我长得像他。我的丝线一般的嘴唇,紧闭的沉默的嘴唇,仿佛千年古堡。只是他的所有的轮廓显示出男人的刚毅。而我是柔和的。还有他那宽阔的明亮的额头,他聪明的大脑,让他无时无刻不能停止思考。这种来自对生命的质疑的力量仿佛惯性又再一次置入我的骨髓。这让我时而高兴时而痛苦。现在看来,我和他仿佛是同一个人。我是来继续他未完的生命。
的确如此。不会错。他在48岁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对她无疑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她还太小,年轻,是个孩子。对生活的不可一世的强盛希望。她压根就不知道有死这件事情。
死是一件怎样的事情啊?它是怎么回事啊?它到底是什么?九年过去了,她一直不得其解。九年的时间里面,有很多人来来去去,接踵而至的事件,要满满占据她的生活。但是所有的绚丽或者沉默都没有代替这一切。这个依然是困惑至今的事情。依然不能阻止我去思考这件事情,她心底的事情。她完全不能知晓,时至今日,她仍然一遍一遍地问:他怎么会死去的呀?
是的。他怎么会死去的呀?他48岁,很健康。他有一个聪明又美丽的女儿。他的宝贝。他怎么会死去的呀?她不能相信。常常深夜,他在梦里面出现。但是她不能看见他的面容,不能触碰到他的身体。她痛苦挣扎,焦急等待,渴望着。后来她被泪水惊醒了。发现房间里面一片寂静,漆黑如碳的深夜,一种史无前例的凄凉感油然而生。她失望绝望,再一次伤心地哭了。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梦境,一次次,反反复复。她为这个男人已经忘记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她被阳光打入冷宫。在冰封如海的世界里面独自生活了九年。每天早上出门,她用她惯有的笑容面对世界,这种来自天生的面容已经帮她掩盖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往事。她看起来快乐如鸟,不会有什么问题。
九年以后的今天,她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又想到这一件事情,这件让她欲哭欲泣、失望绝望的事情。她无法面对的世界。
九年过去,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过了16岁、18岁。她开始长大,她已经二十五岁了,要开始独自面对生活、面对人世了。怎么不是呢,从他去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她再无可以依傍的人。她只有她自己,她的生命、身体、力量、悲伤、绝望......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她如此孤立无援,赤裸纯真。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用很多种方式去排解、替换、转变。转变这种因之而起的所有的情感和思绪。对死亡的困惑。她希望通过各种方式规避、约束、控制自己的情感,使它们向一个良好的方向发展。但她发现这纯属徒劳,时不时地又再回原地。
有些事情太过突然,记忆太过深重,本身性质比较强烈。在时间的流转中,它们没有被淘洗,而是逐渐凸显本身的含义,延伸出更多复杂的意义。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她感到自己越走越远。她是超出这个世界的人。她无法控制。
巨大的油轮断裂于茫茫大海。她是其中的断瓦残片。她目睹这一切,这所有。生命是如何渐渐沉入海底,死亡如何一步步逼近。一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停地给她暗示。虽然当时她依然不能想到这个结果。当医生宣布最后的审判的时候,她的心痛苦地翻腾着:不!不!不!这一切是不可能的!怎么会?!不会的。。。。。。。。。而她的世界已如五雷轰顶。
后来,她就麻木了。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她不想放弃他。她还没有给他带来快乐,没有陪他度过晚年。一般人所能享受到的天伦之乐,他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就走了。她想和他一起,与他共同分享这未至的时光,这人生之乐。她曾经一遍遍地想,在她童年的时候,少年的时候,后来长大的时候。。。。。。她想好好照顾他陪伴他,哪怕放弃自己的青春。她想好好待他一次,仿佛对待自己最心爱的人。。。。。。。。。而这一切还没有到来,世界就结束了。
是的,他的死,对我来说,就是世界已经结束了。后来的生命都已经丧失知觉,没有了希望。
我长久地困惑,长久地寻觅。没有答案。思考占据了我大部分时间,以致于我在其他方面毫无兴趣。
从那一年开始,我的面容发生巨大变化。
是的,是的。他们说女人再美不过二十五岁。她有时候会想起这个问题。她端详着自己的面容,欣赏着自己的轮廓。也许有人会走过来说:你很美。
怎么才是美与不美呢?她不能分辨。没有人对她说你很漂亮.。她不是漂亮的女孩。怎么会用上漂亮这个词呢?不该用这个词。谈不上。但是说美倒是可以的。很多人这样跟她说,这样赞美她。她知道,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有美点,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有美丽之处。我也只是千万女人中的一个,平平常常的一个,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世界上所有恋人都想到这一点,他们会怎么做,怎么想。
利用镜子,一个人可以看见自己的面容。但是同时也是失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过自己真实的面容,看到过真实的自己,因为他所见到的也只是镜子反射出来的影像。她意识到这一点,仿佛不能认识自己的心灵和处境。她常常自我反省。总记得苏格拉底之言:自知其不知。
就姑且镜子里面的那个人是我吧。我看见自己的耳朵、眼睛、睫毛、额头、嘴唇。我的皮肤上面跳动的小小雀斑。紧闭的无法开启的双唇,她已经沉寂很久。我看见自己的脸部轮廓已然发生巨大的变化。它仿佛一辆疾速行使的卡车因为车祸180度转弯驶入大海就再也不见。小时候的脸,是圆圆的,红扑扑的,像苹果。可爱,天真。浓黑的大眼睛,睫毛修长浓密像是一把精致的小扇子盖在眼帘之际。夏日夜晚,繁星密布。他给她摇着扇子,她数着夜空钻石般闪耀的星星做着天文学家的梦,不知何时就睡着了。夏日里面灼灼闪光的夜空,寂静的夜空,隐藏无限力量,仿佛生命一样迅疾浓烈。
(现在,已然不是了。现在的它,犹如刀锋利剑。)
现在的面容是完全变了。它不是变老。我知道衰老也在潜滋暗长,它向蛇一样缓缓前行,微微挪动。在你的皮肤上面细细蠕动,慢慢扩张,渐渐渗入毛孔、血管、肌理,蜿蜒盘旋,点点扩散。但是你从不能觉察,因为你感觉不到甜美也体会不到疼痛,毫无知觉。这种变化太过缓慢精细,不着痕迹,仿佛太阳东升西落,每天如此,以至于在一天两天乃至一年之内无法辨别。是要等多年以后,对照过去的时候,才会猛然间发现岁月在面容上面呈现的力量。这种侵袭是如此隐蔽沉默,它像一个冷静的杀手,让你没有无心却忽略它的威力。所以此时,我看到的不是年岁,我看到的是某种变故所导致的凛冽的变化,它目前远远超出了衰老的作用。
从九年前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完成了自己的蜕变。她的脸庞变得消瘦、坚毅,强大的独立气质让它透漏一丝冷漠之情,这是无法避免。她的嘴唇的形状、唇角的线条,紧闭的世界。丝线的冷漠和少言的孤傲。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理智来树造自己的高傲和冷酷。她变得不再温暖无知,不再是一个未长大的可爱的坐在庇护伞下面吃葡萄的小女孩。这种转变像暴风雨一样骤然而至。在接下来的几年,持续到今天,她的面容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有增无减。从前,已经消失不见。
她还没有像杜拉斯那样对自己的皱纹如数家珍。被摧残的面容,优雅的面容。每一条纹路都有令人匪夷所思的绮丽诡异的故事。她还没有这样多皱纹,它们还没有长出来,但是她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她希望它们到来。她的面容上面没有纹路和线条,没有办法察觉故事。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故事那些往事如何通过沉默隐藏在她的心灵深处。她还年轻。她有时候是天真的小孩子,有时候是年轻美丽的女孩,有时候是沉着智气的女子,偶尔有时候,充满浓重女人味。而对这一切,她不在意。她不刻意装扮。随着自己的性子。她冷静沉默,知道面容隐藏了历史。事故在内心沉淀替代了所有的兴趣。她知道自己长了这样一张脸,就是用来骗人的。
我今年二十五岁,已经不再是18岁、22岁。虽然他们说我看起来显得年小。事实上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当我到了27岁、28岁的时候,有些问题会变得更加突兀。虽然现在它们只是冒出了牙。但是岁月不等人。我知道所有关心我爱我的人都会担心我,问起这件事情(事实上没有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把这个问题当作一件事情问起了,我只是假装我和别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我也想过。我太累了,发的事情太多,很想忘记一切。我想遇到一个人,在我还没有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明白知晓了一切。
我知道我会死。就如同活着就会死亡一般。就像他已经死去一般。整整九个365天。日子依旧重复。我的脚步在重复,我的心灵在跋涉。在阳光下面,没有什么不同。我知道,这个男人的死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这个世界任何其他的人,仍然在继续自己的生活。一个人死了或者一个生命降生,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一个人了解。平静的世界如同波澜不惊的湖面,它渐渐成为我凝固不变的体温。
这么久了,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我不哭泣,甚少笑。我做一些事情,在别人看来,从某种程度上对我来说,是一些正常的事情。比如我工作,讨论下一步该如何进退。好使我像一个正常的人活着,好使别人看来我正常地生活着。我理智的对待人和事。我努力这样做,努力告诉自己。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人以为我忘记了,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上帝知道我如此这般行尸走肉。一具已经被废弃的灵魂。
他已经死了,我丧失了温度。
我知道自己睡不着,我没有办法合眼。即使我的身体已经筋疲力尽,但是我却没有办法闭目入睡。内心的思想仿佛洪流一般,往事一幕幕呈现,对未来的预期和设想占据了我一定的时间,它们接踵而至,并不受我的理智控制,意志力在它面前土崩瓦解。它们仿佛独立于我身体和意志之外的某种精灵,来自于某个原始的血液之族最初的欲望和力量。
一个人的时候,我长久地坐着。大部分时间我在思考一些问题。一些具体的事件,比如车祸发生的那个晚上,比如童年的夏夜。另外一些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虽然我的大脑在飞快旋转。我无法描述,不能表达。我在世界里面寻找,在灵魂里面徜徉,大海已经成为所有。别人一般情况下是怎样的,会怎么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遇到与我一样的问题,同样的困惑,也具有一样不可理喻的激情。他们有无法入眠的时候,他们也曾窒息于绵绵大海之下。他们是怎样的。我长久地独自一人,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和自己交谈。永远都不应该说自己寂寞,即使事实如此。
但是也有另一些时候,我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想,没有任何的东西进入我的脑海。我的血液出于停滞状态,如同那些停在铁轨上面废弃的火车,它们终年躺在那里,不行驶,没有任何的货物或者旅客。它孤独地躺在那儿,已经被人们遗忘。周围是荒芜的山林和土地,疯长的野草,但是它们彼此不相干。这个时候,往事不来,期望不至,静止的空白的一片。我呆在空气里面如同空中楼阁。丧失了重量和厚度,脱离于世。
有时候,无论在哪里,甚至在公共场合,在人群包围中,在笑语不断的空气里面,总觉无限孤独。我总是发现自己无论身处何方,都是独自一人,无论我旁边有什么人或者物件。都不会有作用。我独自一人站在人群中,大风吹来他们的言语,车辆如水而过。我站在这里,站在充满生命的尘世之中,仿佛已经遥遥远去。 强烈的孤独之感让我有抽一支烟的冲动。
我总是有这样的感觉。甚至在某一个时刻,我有流泪的冲动。我的身体里面的某一根神经某一个质点告诉我内心有这样的感情,但是我的理智又在控制着自己。在人群之中流下眼泪是件羞耻的事情,独自流泪是脆弱。 曾几何时,我已经忘记眼泪是怎么回事,并也很久没有品尝到它的滋味。 甚至我觉得有关于痛苦、委屈、怜悯、愤怒的眼泪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化学液体。时而我坐着坐着,独自落泪,却是没有任何来由的。当我在人群中的时候,我会清晰得分析出两种情况。我的左岸和我的右岸。 有时候我必须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忘记,不要在人群中落泪。也提醒自己不要让人群把我忘记。好让自己融于群体,我会提醒自己微笑答话,听他们谈论的话题,偶尔表示兴趣。实际上我百无聊赖。
因为这样的生活着,我发现自己的皮肤比自己的心灵还要敏感。
当我们看见死亡发生的时候,而那个死者是一个无关的人,那么这个时候死亡对我们来说就只是一个事件。它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在别人身上,它在一定的过程之后,会结束,将变得完整。 但是当死亡发生在亲我身上的时候,它就是死亡。是灾难,是延续不断的历史,是未来,是痛苦,是希望,是疾病。它在你的身上,在你的生命里面,永生永息,成为你所有。
整整九个365天,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整整九个365天,我是如何入眠的。如果我不曾有更加爱护的亲人,如果我不曾有刻骨铭心的爱情,如果...... 我是如何走到今天,并带着我的躯体活在这个世界上,还呼吸着太阳散发出的芳香,享受这光线的? 我本不应该也死去的吗?我本不应该也走入黑暗之中吗?我本不应该也消失吗?就像我的心灵已经消失一样。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我独自一人行走在宇宙之中,行走在这个世界。苍生如有我,请相惜。
独在异乡为异客。我带着我的躯壳,带着我的身体,走在大街之上,在人群之中。我看着行人川流不息。每一个人都在扮演着良好的角色:他们是领导,是职员,是父亲,是丈夫,是爱人,是孩子,是朋友,是情人,是妻子......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面承担自己的责任,享受联系带来的满足,他们的角色给自己带来无限的趣味。世界正好给他们留下这个位置,而他们恰恰也准备好了。我想在这里,总也会有一个位置是我的。 毕竟我还没有死,在尘世之中,当X、 Y、 Z三轴相交的时候,总会产生一个支点,总会有一个位置,恰好是我的。不用担心,我会找到我自己。
不用担心了,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如果,没有事件,没有安慰。真的是走过来了。回首起初的日子,看看现在,我真的该为自己感叹。
不相信历史,就像当初我不相信事故一样,现在不能相信曾经。对我来说,一直没有任何概念意义的死亡,发生在我的身上了。它的确是发生了,它不再是一个事件,不是我小时候看到的别人的死亡。它真的是在我的身上发生了,发生在生身之父的躯体上,发生在她唯一的爱人的命运里面。也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的命运里面。
十五岁的女孩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她还没有能力做出反应。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没有办法,就这样活脱脱得被剥夺了生命。
最后一个晚上,大河在看不见的地方哭泣。
她还没有哭泣,她还不知道。但是她骨子里面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满心地害怕,内心被恐惧填满。再也没有其他的机会了,她必须面对一切。整整三天三夜,她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被毁弃的身体,他不能发出言语,身体的痛苦与心灵的痛苦一起交织在胸腔,不停得汹涌澎湃。那是大海咆哮前的声音,那是死亡降临前的声音,汹涌的,沉默的,简直要撑破胸膛。而她不能为他减去丝毫疼痛。她恨自己不是神医。她为自己不能代替他忍受痛苦而痛苦,她为自己不能代替他死去而痛苦......她对医生咆哮,她发疯一般地哭泣,泪水模糊了世界,从此黑暗一片。
最后一个晚上,大河在看不见的地方哭泣。
她独自一人走出病房,走出医院。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没有任何的行人与车辆。只有橘黄色的微弱灯光在提醒一个微弱的生命在等候。等候重逢,等候死亡。 她扬起头看见漆黑夜空中大颗大颗闪耀的星光,仿佛是她的眼泪。曾经的少年,在这样的夜晚,她在他身边睡去。她该怎么面对,该如何理解。寂静的大街,夏日夜晚的大街,比平日要清凉许多,她仿佛觉得是在过冬。已经没有任何冷与暖的感觉,只有漆黑。望着这个空洞的世界。
突然,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大街的左边,独自走来一个红衣女人。这显得很诡异。她觉得女人仿佛是突然间出现的,在过了午夜之后的时间。突然而至的精灵,或者死神。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灵突然疼痛,惊慌使她赶紧离开大街,跑回病房,去寻找她的亲人。她内心的泪水如血流淌:那个无名的女人不是要带走她的生身之父的生命的吧?她哭泣,痛恨自己为什么看见她。她要速速回来,与死神作战,争夺这个男人。她回来了,她要握住男人的手,紧紧握在胸怀。
死亡如影随形,它目前是蛰居于我腹内的一头小鹿。如今,我已经做好随时随地接受它到来的准备。
我在面临死亡就像《断水人》里面的女人面对死亡一样。完全相同。有时候我感到自己无力坚持,再多走一步,再走远一点点。但是过一会,或者一觉之后,我发现自己又回到现实之中。我在河的两岸徘徊许久。
我总是有本事把痛苦转移、消除,又让它衍生。我总是有本事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得变成一个独行者。
她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处?没有人知道,她自己也许尚不清楚。但是冥冥之中,仿佛感到什么,就像她深夜听到的无声的呼唤,就像她独自的呼喊一样。
如果我不曾记得你,如果我不曾爱过,如果我不曾诞生于世,这一切又如何发生呢?
我可以一次次把孤独找回;一次次把自己变得孑然一身;一次次,我发现了那么多孤独和虚无,那么多无用的人群。
人们见到我,都说我小。问我多大了,我会学着杜拉斯的口吻说:虚度二八。其实,那回正是遭遇人生变故的年龄。我笑笑,他们说我看着可爱,比较单纯。他们还说这是我吸引别人的地方,尤为引人注目。是我与其他女孩女人之间不同的地方。而我却不这样认为。我知道他们说单纯,就是愚笨的意思。我独自审视自己的心灵,看到一个万丈深渊,怎么走也走不到底。就像我乘坐的列车,怎么找也找不到终点站。它走得太远了。
我顶着这副面容行走在大街上就可以了。我很少给自己化妆,基本上不。我行走,用这一张可爱的冷漠的脸,用这样一张沉默的不常言语的嘴,还有这双眼睛,这些轮廓,用这些高傲、冷静,我足以面对世界、面对人世了。我就是这样走在人群中,与众人为伍的。我混迹其中,没有人发现我,也没有人发现别人。
他们没有其他词来夸,于是找到了纯真这个词。我想再也不会有人说我美了。我已经过了这个年龄,被冠以漂亮美丽之称的年龄。我知道,当你16岁、18岁的时候,人人都会夸你美。任何一个16岁、18岁的女孩都是美丽的。当这个时候,你走在大街上,被别人夸,那是正常的。那是青春之美,是初放的花蕾。但是过了这个时机,就别这样想了。真是难熬的时间,就是这个点,这一点,从这里开始,一切发生变化。
将永远是这个年龄,开始思考的年龄,已经思考的年龄。故事已经过去并正在发生的年龄。你和我的年龄,我们同样的快乐与困惑。
夏天,最不能忘怀的就是这个季节。
非常炎热。到了晚上,就是闷热,燥热。如此得不耐烦。就像催命一般。漆黑的夏夜,浓烈的生命就像血液。星光在头顶闪烁。繁花绿树都在疯狂地生长。我们的房子在南侧。白天,柏油路在阳光的灼晒下,已经开始软化,流淌着柏油。晚上,大路通透,车辆减少,村子里面的男女老幼则喜欢在路边的树下或者哪家小卖部,抑或是大片空白的水泥地上闲坐聊天,摇着扇子谈着麦子与孩子,谈论雨水和来年,谈论炎热的夏季,怎么这样热,孩子怎么这样调皮,女人在说话的时候还要担心地留意孩子不要不留神跑到马路中央来,这里就是一条笔直的柏油路,没有人行道,没有护栏,以免出了意外......
我们坐在院子里面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面吃晚饭。吃得很开心。我们在讨论一个话题,是一个历史问题。大概是秦始皇或者是汉武帝。我忘记了,也许正是他的启发,我对历史尤为感兴趣。情急之处,我们还为了一个问题发生了辩论。我们一边吃一边聊。有些情投又有些着急。时间在我们的言语声和筷子下面溜走。他很快吃完了,我说你该洗澡了,热水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说,现在还热,我到马路上去转转,回来再洗。。。。。。我说,好的。我开始收拾餐桌。我还没有收拾完,邻居惊慌失措地跑来,没有到门前,我就听到他颤抖的声音:涵,你爸爸......出车祸了!......
五雷轰顶。
我丢下一切飞奔而去......
仅仅五分钟不到的时间。他出了车祸。他是我的父亲。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要失去他。我将痛失他。失去这个唯一的亲人,我爱的人,我唯一的生命。
后来我知道了,车祸,只有车祸。车祸才是唯一的事故,是罪魁祸首。它就是灾难,是唯一的死亡的手段,是生命的断台。只有这个,才会导致死亡。只有它,它夺走了我的父亲,夺走了我生命,导致了他的死亡,带来不幸与黑暗。车祸就是死亡。
事件就像一枚硬核深深地植入我的骨髓和大脑。它在我的意识里面,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我就是带着它行走的。它就是另一个我,埋藏在深谷之下的那个我。你们看不见的我,你们看不见的故事里面有看不见的历史。
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夺走了。它夺走了什么,却是无可测量的。
我坐在车厢里面。火车急速行驶,把大片大片的田野、森林、河流都抛弃在身后。还有高低不平的洼地,偶尔冒出的农人和孩子,或者路上独自行人。这个时候,生活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呢?到底这些是生活还是生活是这些呢?我看见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孤独得没有任何连带,我又发现其他的每一个人又都是幸福的。幸福得不知道未来。
我多么后悔。我读书做什么呢,我每天走来走去干什么呢?为何呢?我行走于世有什么意义呢?我顶着烈日,带着我的年轻旺盛的生命,蹦蹦跳跳做什么呢?我不是为了他吗?可是他却离开了,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情,那些孩子的事情,那么认真地做一些事情,很开心地作为他的孩子好好生活着,又是为什么呢?有何益呢?现在看来,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
我总是梦见他。他频频来到我的梦里。梦中,他伤得很重,很重很重。 我扶着他,小心翼翼,极尽温柔,轻轻地把他放到病床上。我生怕弄疼了他,生怕我不小心把他碰坏了。生怕,多么担心,多么些微的感情。在生活中没有给予他的,在梦里都给了他。他始终是没有死去的,还在治疗中,只是治疗的时间很长很长,而不是三天。我总是不认为他会死去的,总不能相信这个事实。所以这个梦境频频来到夜里与我相会。
那会,事故发生的时候,是在夏天。那会,事故发生的时候,我15岁。时间还没有来得及,时间还没有开始。我还是个孩子。我对这一切无所知。来年的春风还没有吹起。就是这个夏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花儿过了繁盛的季节,纷纷开过了,都结出了果实。学校的生活还没有开始,我还没有走出事故的阴影。还好,给我一些缓和的时间,即使这时间远远不够。我知道。
我站在家里空荡荡的房子里面,收拾东西,整理他遗留下来的旧物。有衣服,证件,他的相片。他多年生活留下来的他和关于这个家庭的证件,资料。事故突然来临,刚刚过去几天。没有人到这里来和我去回想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我站在房间里面,整理这些旧物,有些东西蜂拥而至,有些时候空白一片。窗子是开着的,夏风时不时地吹来。抬头却是望见,院子里面生长的树木。杨树、梧桐树长得高高的,在阳光中巍然耸立。叶子嫩绿得发亮。我就这样一边想着,手不停忙碌。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一种意念,不知从何而起的无来由的目的性,我什么也不为,既不为看外面的树木,也不为沉思,也不想有什么人会踏入这个房子,就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的目的。我抬起了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我看到他的背影,他穿着夏天的衣服,被阳光晒红的胳膊,他的灰色衬衫,曾现我的面前如同真实。就仿佛他活着一般。确确实实的一个人侧身站着,很快就走了。我看见了。我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飞奔出去,用生命奔跑出去,我奔出房门,站在楼道里面,四处寻找。太让我失望了,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我刚才所见的,已经没有了。阳光太明亮了,温度正好适合人生存,梧桐树的叶子太绿了,简直要流泪。我站在时光之中,寻找失却的感情。我蹲下来,用手掩住脸,开始哭泣。
那个下午,我一生都难将忘怀。那个下午,我多希望它频频来到如同那重复的旧梦。那个下午,叫我怎么好呢?那回,是他离开七日的时间。他还是念着她,放不下她,要来看看他的小女儿,与她告别。是的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告别呀。他要来看看她,望她最后一眼。
人死之前总要说点什么。但是他没有。没有任何的机会。她也没有这个机会。于是他们再次用沉默的方式告别。
而我,总是觉得他是在我的身边的。
所以关于某种神秘的存在从那开始就诞生在我的脑海里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无法入眠的时候,这样的一幕幕就会在眼前曾现。
那个夜晚,我独自摸黑,拉开帘子,轻轻地一个人走出房间。坐在窗台前。抽烟。
抽烟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又怎能入眠?内心汹涌,千愁百绪。
竟觉惶惶不可度日。满心的恐惧,又想到死。仿佛心灵被忧愁缠绕,总是挥之不去。他确实已经不在。事故太过突然,感情太过强烈。 我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辨认这个事实,虽然我日后还是会再次陷入幻觉和希望之中。难耐至极,走着,依然觉得寂寞无依,想不到用什么东西可以解脱。在楼下的抽屉里面看到地方烟,应该放置了很久,烟盒都显得皱巴巴的。找打火机,顺势点上了。然后一个人就这么坐在楼梯中央独自抽起来。抬头又看见夏夜星空繁密,厚厚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当我吸入第二口的时候,就感觉到一屡轻烟如清风直入旷野,顷刻间,一切忧愁烦恼荡然无存。仿佛春风所过,秋气尽失,万物开花。应该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它带来的享受。当时就体会到这种愉悦,因为烟的力量,我的心灵变得不那麽沉重,仿佛一切都缓下来、停下来,不存在了。我体会到了这一点,这种愉悦。快乐。
夜空寂静深蓝,有几颗硕大星斗围绕着一轮弯月。夏夜难眠。
我又开始想象,往事如梦重现。
我们在田野里面行走。夏天的麦子一浪高过一浪。那么清香,那么明亮。金黄色的麦穗是我的发丝。河流是你的爱。我看到与你拥有相同面容的我,那个时候我还来不及辨别喜怒,还没有细细注意你的哀乐。现在回想起你平静的面容,你的忧伤难耐的眼神,布着淡淡血丝的眼睛,美丽的眼睛。我的眼睛,和你的眼睛。我们用同样的眼睛看世界。我们用同样的感情爱彼此。可是我还是把你弄丢了。到哪里去寻找。春天来了又走,转眼之间,寒冬代替了炎夏。我要到哪里才能把你找寻,再看一看你的面容。再瞧一瞧我犯错误的时候,你爱怜的眼神。我们怎么才能再在一起,把春天柔软的泥土捧起,我们怎么才能再在一起,走过漆黑的夜路。你怎么不来看一看,你的小小女儿已经长大,你怎么不来看一看,那岁月如何在人们的面容上面写下故事。你怎么不来呢?你的小小女儿,她的大大的世界,要什么才能装载得满呢?我多想与你重逢,与你见面。时光像光线一样穿过我的手指,我怎么还不知道未来原来藏在那天堂。
梦又开始了。再不是从前的梦了。再也没有哭泣,没有担心,没有等待,没有焦急了。我躺在你的身边。春风柔和地吹来花香,带走记忆。阳光泼洒在盖在你身上的泥土,也泼洒在我的身上。我枕在你的身边,又慢慢睡着了。大河在面前也安静地睡了。远处的森林浓郁茂密,也安静入眠了。皎洁的月亮越过大河从森林里面缓缓升起,渐渐越过黑夜,越过树木,把大河和森林都照亮了。安静的明亮。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从森林里面向我走来。他走到一半便停在那里。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如此温和安静。我起身来,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跨过脚下的露水和草丛,踩过荆棘。我向他靠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 我还是没有看见他的面容。我把头慢慢地放到他的肩膀。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抚摸我的发丝。我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已经老了,我看到自己已然老去的面容。
直到有一天,已不再是二十五岁,已年迈迟缓,皱纹如沟壑遍布。有一个老人来到海边,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仿佛回首往昔。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有海水尽收眼底。
记忆成为所有。这历史是未来的一切。
深夜是寂静的,夜不能寐时,我在想所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