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害怕失去。这句话曾被老王视为真理，尤其是在“大清洗”时期看到的一系列悲剧更加深了他这一想法。“天幕”的威力不容置疑，但网撒大了总会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出现，也有注射过公民疫苗却神乎其技般幸存下来的人。然不幸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上流社会的幸运儿成功活过“大清洗”。

  他们身负使命，掌握人类最后的科技知识，却败给了内心的绝望。

  没有除了操纵机器之外的生存本领；眼看亲人一个个倒在面前，不知道明天自己是否就会成为下一个；到处都是从角落里钻出投机取巧暴民，和平的生活遥不可及，原来信仰的法律，科技，社会阶级在一瞬间崩塌。于是，绝望的人们不再渴望看到明天的太阳，他们只想快点逃避现实，以一个自认为唯美的方式。

  “把我变成星星吧。”他们找到老王，用自己最后的物资换取一个去星星原的机会。

  那也是流星的井喷时期。它们争先恐后划过天际，哪怕是从小就在星星原制造流星，最后死在街头斗殴的老王他爹一辈子都没看过那么多流星。“这也是件好事。”老王一边工作一边想，“他们原本都绝望了，但是现在又是带着希望去死的。”

  他不认为自己在杀人，流星制造机的原理就是填入任意生物燃料，然后通过处理发射天空变成流星，处理的过程中会进行麻醉。曾经用来处理被主人抛弃的流浪动物，现在用来处理被时代抛弃的人们。

  是早上的早饭没吃好吗？还是昨天晚上睡觉的姿势不对？又或者是每个月一定会有的那么几天抽风的日子才让自己把王二狗带到了这里？老王呆呆站在一个小角落里，面上少有的尴尬和窘迫。就在刚才，他的便宜儿子小王问了他一个几乎无法回答的问题：“老爹，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这话的时候，小王手里拿着一件淡粉连衣裙，眼里是少有的坚持和期盼。他们今天神使鬼差来到了一个相当靠近流星制造机的小角落捡垃圾，这里已经太久没人来过，久到让老王忘记了这里还堆放着当年自愿成为流星的上流人的多余衣物。

  什么东西是从未得到，甚至从没提起过却永远都会思念的？答案只有一个：妈妈。老王在这一刻更新了自己心中的真理。

  难道要忽悠小王不说好意思你的老爹其实是个女装变态这件裙子就是老爹我偷偷藏的？根本不可能好吗不说裙子一看就知道不是自己这个码的，万一他要求现场换装辨真假那该怎么办？再说小王已经11岁了，只是没机会上学又不是小儿痴呆！

  “老爹？”怯怯的童音把老王从一片混乱中拉了回来，一转眼就对上小王圆而亮的眼睛，老王又心软了。王二狗是个温柔又善于察言观色的孩子，从来没问过任何关于妈妈的事，也知道会让捡到自己的老王为难，但今天实在是触景生情，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漂亮吗？温柔吗？她有因为自己的诞生而开心吗？是不是会抱着自己，像以前的故事书里那样唱摇篮曲？她也会穿这种连衣裙吗？对于这种从没见过又不可抑制思念的幻像，小王愿意把所有的美好都加在她身上。

  “咳，怎么突然想起你妈妈了？是不是有什么想要的？”老王下定决心，晚上就给面前这个眼中闪光的孩子编个符合他想象的故事，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话题岔开。小王思索了一会儿，

  “我想要个生日。”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什么？”老王愣住了，“……”小王没再说话，只是摆出受伤小狗的表情，他知道老王刚才听见了，还知道老王最怕自己露出这种委屈的眼神。

  末世里人能拥有的东西少的可怜，自己有幸被捡到，还有了个名字：王二狗。小王不嫌弃，贱名好养活，他懂老王的用意，在这里没有什么是比活下去更重要的。名字就代表了一个身份，一个祝福，一个可以让人挂在嘴边的牵挂。但他还是贪心了，忍不住要一个生日，一个可以将自己和那个从未谋面的妈妈联系起来的日子，哪怕是一个虚假的安慰。这样，他就可以偷偷庆祝，假装自己是被期望来到这个世上的，假装可以索取那种只在书上看过的无条件的爱。他知道这是个无意义的梦，但人终究是会做梦的。

  “好吧！”老王一拍大腿原地坐下，“今天先不捡垃圾了，就给我儿子说说他妈妈。”他靠着机器人大狗，顺便把小王也拉着坐下：“我捡到你，你还不满一岁，尿床，话说不全还流口水，而且没断奶。

  当时环境特别乱，你妈妈也不知道怎么把你保下来的。当时我还在城区捡垃圾，你妈妈突然间就抱着你冲到我面前，她当时，当时就穿着你刚捡到的那种连衣裙。

 你妈妈长得特别好看，不是一眼就看穿的那种好看，是特别耐看的那种。脸小小圆圆的，就眼睛大。你身上最像你妈妈的地方就是那对眼睛。她头发柔柔软软的扎成一束，声音也柔柔软软的，说自己身上的物资被人盯上了，求我带她躲起来。

  我当时就想，有现成的老婆孩子从天上掉下来，为什么不接着呢？就带你和你妈妈躲到星星原附近住下来了。你妈妈对你特别好，都是她在照顾你，喂奶，换尿布，擦口水，还教你说话，我想捏一下你她都拦着，怕把你捏坏了。

  后来，后来她就病了，女孩子本来就体弱。又没有药，一发烧，人就没了。但是她一直撑到你一岁多一点，才把你交给我的。我看见伤心，就把她埋在那个流星制造机下面，你如果实在想她可以到那里看一眼，虽然过这么久坟头肯定变平了，但是她就在那个位置。”

  老王一边说，一边偷偷注意小王脸上表情，看他听得认真才松了一口气：“这个就是我对你妈妈的全部了解，你不是想要个生日吗？你妈妈告诉我了，你生日是2207年的5月27日，我都记着，就是嫌麻烦一直没给你过。”

  听到这里，小王不由咧嘴笑了，眼里盛满天地星光，从这一刻开始，他由衷感受到了自己和那个被埋在流星制造机下面的女人的联系，这是种从娘胎里带来的亲近感。自己曾被人抱过，喂过奶，哄过。妈妈一直在守护自己，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这种温度足以让自己在以后的生命中无所畏惧。

  “你要是喜欢，我们以后就按时过生日吧。”见小王笑得开心，老王又补了一句。“嗯，不用，太麻烦。”小王在老王外套上蹭了下脸，马上又站起来继续捡垃圾了。见小王溜得这么快，老王哭笑不得又有点受宠若惊，这个孩子很少对自己撒娇，现在大概是不好意思了。

  在小王看不到的地方，他收起笑脸，把头垂下去，自己到底还是骗了亲手养大的儿子。老王瞥一眼永远安静的大狗，看它冰冷陈旧的外壳，看它腹部的伤痕累累，也透过上面镶嵌的有机玻璃，看自己灰暗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