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时已是深夜,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久无人居潮湿沉闷的空气,隐隐透着发霉的味道。举目四望,天花板上结了几处蜘蛛丝,地上覆了薄薄一层灰,家具也都落了灰,在昏暗灯光下呈现出一片黯然之色。那一刻整颗心都被失落感填满,冲散了风尘仆仆的疲惫和归家的喜悦。
心里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缠绕,一宿难以安眠。
住了几日终于习惯了小城的步调。
城里城外可供开发的土地都被日益增多的房地产占据,可它仍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城区依旧被那条日夜不停流淌的河分割开来,河岸两旁青山层叠伸向远方。
狭窄的主街因过节忽然增多的人流变得拥挤不堪,本就散漫的步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又慢了几分。饶是如此,不用花太多时间,就可以在街头来回走上好几遍。
城西自来水营业厅旁的小笼包店几十年如一日的人满为患,松针叶蒸出的小笼包依旧散发着独有的清香。肉馅儿也带着家乡的味道,在嘴里油腻时佐以大骨熬制的海带汤,口齿留香。城东的夜市夜幕初降就开始了忙碌,油锅炸过的牙签牛肉配上本土辣椒,香辣厚重有嚼劲,再点上一个火锅,便可透过袅袅蒸腾的热气看到小城的活色生香。吃过了牙签肉,尝过了小笼包,小城的猪脚粉也不得不提。小城的日常,就是日复一日的在这一碗肉香四溢的猪脚粉里拉开帷幕。
这是我所眷恋的小城,人潮拥挤的街头,熟悉的乡音,还有四处弥漫的烟火气。日子也变得短暂起来,好像才吃了米粉,又走过两条街,再买一点过年的必需品,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小城也不总是好的。民风淳朴却也彪悍,解放之前匪患猖獗,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早就习以为常。
一日在路边等人,一位妆容姣好身材匀称的美女被超市门口堆放的杂物绊倒,起身尚未拍尽身上尘土,就对着店里大声责骂起来,言语粗鄙,口吐脏字,不忍细听。骂了几句见无人搭理,美女骂咧着拍拍尘土继续前行,而我惊呆在原地。
又想起日前坐车去乡镇,年底车上人满为患,大包小包的东西堆放在后排走廊中间。到了下车站点,站在外边的老人已下车,后排里坐的小男孩几次三番才从座位里艰难的出来,这时却听到车外传来那位老人的呼喊,你快点啊,挨死啊。男孩在车里高声回道,出来了啊,你催死啊催。从前从不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何问题,如今却庆幸与小城保持这样的距离,而自己的内心亦少了些戾气,多了些柔和。
腊月二十八是二祖父生日,回乡为他庆生,然后去后山祭祖。少有人走的山路荒草丛生,小叔拿着村里人的柴刀在前方清理杂草。地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有了路。反之亦然。
一路艰难来到山上,远远的就看到了一片丛林之间高高挺立的柏树,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之色与周遭一片枯黄格格不入。幼时觉得很高的山很远的路,如今走来却如此之短。每当远远看到那两棵柏树树顶,便知道前面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树下埋葬着辞世多年的祖父,而今父亲也已成了祖父。
母亲和伯母在坟前焚烧纸钱,我在树下望尽远山,良田早已荒芜,只能通过田埂的轮廓分辨出田与山的差别。那时与祖母一同走过的长路,在山间采摘的藤蔓野花,还有可以用来灭蚊的自带异香的树枝,都成了久远的记忆。祖母也已辞世多年,可是只要回到这两棵树下,她曾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加油走呀,看到那两棵树没,就在前面了。”矮小的我努力望去,不远处矮矮的树尖错落在丛林之间,本已精疲力尽的我又有了继续前进的动力。
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坟地就在不远处,已经无路可寻。《寻梦环游记》里说,活人的世界再无人记得,他就会从异世界消失,那就是终极死亡。魂归大地,被这个世界遗忘,是我们都无法避免的最后旅程吧。
终于懂得了时间的残忍。
村里喜欢打撮胡子的老人去年走了,那个小时候总喜欢逗你的阿婆也化作一抔黄土。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景色一样,渐渐远去了。这是记忆里熟悉的样子,却也不是。
许多人在城里买了房,甚至搬到更远的地方。村里的人越来越少,阡陌交通,却不再鸡犬相闻。房前屋后的柚子树和橘子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实,无人采摘。那些熟透了的果子不堪风吹雨淋,跌落在泥土里无人问津,只能化作春泥滋养这一方厚土。
有人跟父亲打招呼,你应声望去,记忆里似曾相似的面孔,早已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想开口叫人,却又不敢贸然相认。那些看着你长大的人呐,他们都老了。
河水翠碧,清可见底,再没有每天下午四点多的哒哒声从河上传来,也没有过往的船只搅乱河面的平静。不禁会想,夏天还会有孩子在这里摸鱼捉虾吗?那些河边浣衣的阿妈还在继续扬起手里的棒槌吗?
乡亲老了,河流老了,故乡,也老了。
毛不易在《消愁》里这样唱:“一杯敬故乡 一杯敬远方/守着我的善良 催着我成长/所以南北的路从此不再漫长/灵魂不再无处安放”
远方犹在,而故乡,却再也无处安放,无处安放那些无数次午夜梦回处魂牵梦绕的乡愁。
我有一壶酒,何以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