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如此读书,2010年5月17日原发于教育在线论坛。
1.1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子,这是指孔子。在字源上,子就男子的形象,而且还是未成年男子的形象(父子之子,子女之女,即是较本源的“子”的意思)。虽然“子”后来成为男子的尊称,如孟子、庄子等,但超越姓氏只称为“子”的,似乎也只在《论语》中作为对孔子的尊称。在《论语》中,被尊为子的有“有子”、“曾子”等人,这表明这本书可能是有若(子有)、曾参(子舆)的门人整理的,整理成书时,距书中故事的发生时至少已经隔了许多年了(这时候,不仅孔子,而且那些年长弟子都已经不在世上)。因此,本书显然不能看作是孔子言行的如实记录,因为这记录事实上已经受到曾参一派思想的过滤。
曰,说,意谓口中所吐之言也。佛经首句,往往以“如是我闻(像这样我所听到的)”起始,表明写经者是将所聆听到的记录在此,而不是写下本人私意。曰为口,闻为耳,意谓这是师长与门人共同生活,在同一处境时口耳相传的话语、道说,而不是抽象的道理。和佛陀一样,孔子事实上也并没有撰写文章。(孔子是否作《春秋》,是否写《易传》,是值得怀疑的。当然这并不能否定孔子对《易经》和古代及当代历史的重视,并作出过相关阐释,也不必否定《春秋》和《易传》等,都是儒家的重要经典。在相当程度上,是孔子思想的延伸。)孔子和佛陀一样,都是通过身体力行来阐释自己体悟到的真理的,而门人珍爱其所言,所以或心记之,或笔书之。(《论语》中就有弟子记下孔子之言的记录,见15.6“……子张书诸绅。”)在孔子殁后,门人整理成书,或许当时还真有《孔子》一书,或者本无书名,无非是些编辑的孔子等人语录,或门人记录的轶事,于是后来称之为“论语”(整理之语)。所以这个“曰”,表明这些话语总是生活中随机显现的灵机之语,而不是案头沉思之作。若不能体悟语言的场景性,以及与存在本身的契合,而用抽象理论来使之绝对化,只怕会阻塞理解《论语》真谛的一线生机。我们还可以肯定,这些已经不再是孔子原话,而已经是门人整理为书面话的概括性话语了。所以透过字面,体悟那道说时的生机,方是通过阅读《论语》,理解孔子精神的最佳道路。
学,繁体写作“學”,基本保留了甲骨文以来的“学”字的造字含义,意谓一个孩子(子)依着桌几,前有双手向他摆弄“爻”(数筹,与《易经》息息相关)。“学”在整部《论语》中地位非常特殊,一方面,孔子平生,不敢以“圣”或“仁”自诩,而只敢以“学”(学习者)自诩,说自己“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又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
孔子对“学”的重视,既导致了后世继承他这一精神的荀子和朱熹过度强调“学习”,却丧失了原始儒家那种活泼泼的生机;也导致了更重视儒家精神而不是知识的孟子、王阳明、陆九渊等人,在学习问题上有所疏忽而不能站在一个更中允的位置上。
事实上,“学”对于孔子,是存在的一种开放姿态。和后世背诵前人陈言为学习的方式所完全不同的是,在孔子这里,学是生命的完全打开。我们曾经在哲学课上讨论过人的本质,发现从某个角度讲,存在乃是一个中心一无所有的泡,而人,就成了活出来的一个结果。姑且不讨论孔子会不会赞同这种有所偏颇的理论,但其必然会赞同人的精神并非先天具足,先天具足的只不过那生生不息的生机(曰仁,曰心,都不过是勉强命名),但这生机却需要在特定的处境中保持一种开放,与世界同在,在世界中通过学而成就自己,通过成就自己而成就世界。
一种最愚蠢的做法,就是孔子学什么,我们学习孔子也就应该学什么(脱离我们的存在处境而死搬硬套)。事实上,我们要学的,乃是孔子的这种开放性存在的姿态。但要理解这种姿态,我们确实要明白一个问题:孔子时代学什么?孔子本人学什么?孔子希望门弟子们学什么?
孔子时代,最流行的正式学习,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不是六本书,而是六种技艺(虽然有些技艺是有经书为蓝本的)。没落的贵族子弟,以及新兴的士族弟子,通过学习六艺,而成为职业的“士”——儒,而可以应聘成为职业的家臣、国臣。也就是说,它们既是古代贵族及士人晋身上流社会的必要技艺,也是儒人借以谋生的必备技艺(当然作为职业能力肯定不止于此,这相当于当年的公共学科)。
而孔子则要求弟子们既熟习这六艺,又要以仁心和求道之心,超越技艺和职业。所以他有“君子儒”和“小人儒”的区分,所谓君子儒,就是以仁为内在标尺的,有处世原则的士人;而所谓小人儒,就是仅仅凭着技艺谋生的儒人——成为某一特定的“器”(用具)。孔子对儒者这一职业的道德要求,使他成为儒家学派的真正开创者。
而孔子本人,一方面多才多艺,“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擅长御马,射箭,弹琴,据说还在委吏等小差事上也做得相当出色。但如果仅仅是这样,孔子也就不过是一“小人儒”而已。孔子把“仁”当成为学之灵魂,“当仁不让于师”,“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种追求真理、坚持真理的君子儒精神,才是孔子为学的本真精神。所以我们既要看到孔子外表上“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的开放自我、汇聚伟大事物的存在姿态,还要理解这个姿态的中心,总有一颗活泼泼的“仁心”在那里跳动。至于这一仁心它从何而来,这事实上是一个纠缠了几千年的儒家难题,我们且按下不表。
习,習。关于这个字解释纷纭,但似乎也没有哪一个是确凿让人信服的。一种最美妙与浪漫的理解,是小鸟在晨间的太阳之上练习飞行,这确实是一幅迷人的图景。但若我们把羽理解为箭矢,把下面的不太像日的“白”,理解为“的”(即箭靶),而把“习(習)”理解为练习射箭,这显然也是可以的。显然这两种解释都符合“习”字作为“学”字的补充字,在汉语中的独特性:它总是身体的、操练的、技艺的。
也就是说,“习”是一种更为切身的学习,一种与身体息息相关的学习。譬如箭道或茶道,其最终目的都不在于射中对象或解渴,而在于让自己处于一种技艺所规定的存在状态中。如果说这些技艺只有在我们东方文化中才能被理解的话,那么弹琴即演奏音乐、舞蹈即在音乐中漫步,或者书法(书写成为艺术),或者吟诵早已熟悉于胸的经典,这些就更能体现出“习”字作为存在姿态的意蕴了。
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把“习”的目的,理解为是对所“学”知识的掌握,甚至也不能理解为是把知识化为实践,而应该更切身地理解为,这种种技艺,乃是一种使之(特定的技艺)内化为存在禀赋、生命修养的“艺术”。
如果说“学”这个字更让人想到一种汇聚,一种汲取,一种与伟大事物共鸣的存在姿态的话,那么“习”这个字更让人想到知识的内化,它意味着将技艺生活化,乃至成为存在本身。
说,悦,言兑而说,心兑而悦,表达的是一种称心的状态。学。进而成为美好的中心;习,进而自身成为美好事物。这样的状态,自然是令人“满心喜悦”的。
在现代对话理论或者交往理论中,这句讲的乃是人与世界的对话。这世界,既是指自然而然的,一个人所处的那个世界,也是指围绕着他的那些前人的知识、技艺。而事实上,对人类而言,世界、万物总是被特定语言和知识揭示出来的世界、万物。
人,何以为人?从某个角度讲,每个人总是特定的汇聚者。“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我,或者你,就是汇聚于我们各自存在之中的那些特定的东西,是它们的重重编织,织出一个你,一个我,一个他……
诗赋予我们灵性,史赋予我们智慧,礼仪赋予我们庄严,骑射赋予我们豪气……
汇聚,呼吸。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