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犬斜阳丢了!
小庄是很久之后才得知的,在那之前,他还以为斜阳会同往常一样,趴在家门口,眯起眼盯着天上饼大的太阳淌哈喇子。饼子……小庄喉头动了动,他弯腰掇了根草,衔在嘴里,打鼻尖儿底下便透出股甜丝丝的草味儿来――这能缓解他肚子的不适。
他吸了吸鼻子,有些贪婪。
阳光懒懒地趴在他圆圆的鼻头上。他甩了甩,觉得有条虫在爬,接着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呸!”他吐了口唾沫,喷出那丝鲜草,看他们无助地零落,齐齐化为青苔的养料。阴暗处兀自茁壮的青苔啊,此刻却在阳光的温柔抚慰下瑟瑟发抖。小庄笑了笑,但很快又不笑了。
他抬头看那高悬的“大饼”,被顶亮的光晃晕了眼,顺势垂下头,眼前只有黑压压的一团雾。但不多时,那团黑雾便烟消云散了,乍一开眼,那抹默默的、低到尘埃里的苍翠,真令人心醉!他突然有种冲动,他想要拱起身子,像老母鸡护崽似的护住身下的青苔。他真的这样做了――但在此之前,他四周转了转,确定不会有人目睹他奇怪的动作――他很相信自己的判断,现在天正热着,大人孩子都不很愿出来的。然而当双喜的叫唤声从背后钻进他的耳朵,他便开始懊悔方才的草率。
“小庄哥――”
小庄假装没听见。
“小庄哥!”双喜气冲冲地跑到他跟前,蹲下身,侧着脸埋怨道,“你可让我好找!这大热天的,也不应一声,我喉咙都快发烟了!”
小庄脸一热,从喉头间滚出粗糙得令人惊讶的含糊支吾声,“唔……我……”他住了嘴,他想站起来,可他不能――他的四肢跟粘在了地上似的。他觉得自己的手掌快被烤焦了。
圆溜溜的汗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摔出了下巴,与苔藓面面相觑,而后像亲吻久别的爱人那样深情地亲吻那些细密的绒毛。他仿佛听见了短暂的欢呼声,从那渺小无闻的另一个世界传来,潮水般涌来,而后裸露空寂,一如求救的哀嚎在澎湃之后留下的空白注脚。
他感到晕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耳边是双喜着急的呼喊声,他感到一阵头痛。天地都旋转了起来,太阳也在飞速地翻滚,像一只金灿灿的烤烧饼,洋溢着幸福的滋味,有朵狗模样的白云屁颠颠地追在太阳后头。它一定是饿了吧,小庄心想。
双喜顺着小庄的眼神也抬头向天望去,瞅了半晌,她忽然一拍大腿,跟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扯住小庄的胳膊,慌慌张张地喊起来:“小庄哥!斜阳丢了!斜阳丢啦!都怨我……我早该告诉你的……”
小庄一脸的不相信。双喜急得眼泪都快挤出来了。爱犬斜阳丢了……爱犬斜阳丢了?爱犬斜阳丢了!小庄脑袋嗡的一下,难不成,斜阳去找饼子了?他抬头望天,天上的太阳啥时竟变成了两个,又渐渐的合成了一个,最后那太阳竟变成一只狗的模样――爱犬斜阳!
小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带着双喜旋风一样地逃离斜阳街的,在此之前,他只出去过一次,而那唯一的一次经历,并没给他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他这回算是豁出去了!
他有些紧张,掌心里浮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来,他紧紧地攥着双喜的手,用脚不停地刨着地上的尘土,刨出一块干净的水泥地来,再一脚将他们填平。双喜则显得十分兴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滴溜溜地转着,看不够这外面的一切,这外面的一切,都显得生动活泼,这外面的一切,都那么新鲜!她挣开小庄的手,急切地奔向路边的彩虹似的霓虹灯,奔向街边商店明晃晃的玻璃橱窗,奔向一切她未见过的新事物。
“双喜――”
双喜不应。小庄隐隐察觉到路人的目光了,他忙拉了拉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因为汗,衣服紧紧地贴在了身上,有一种黏腻的感觉。
“双喜!”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心中暗骂。双喜如痴如醉地盯着橱窗,脸都快贴到了上面。
他走过去,一把扯住双喜,小声地说:“咱们快走吧!你看别人的白眼……”他咽下了后半句话,他不想让双喜伤心。
双喜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双喜,你没来过外头吧?”
“嗯。不过我以后就能天天呆在外头了!原先我妈让我退学我还不乐意呢,现在我觉得趁早到外面来打工也挺好的,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家里也供不起我读书的。”
小庄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小庄哥,那你呢?你之前来过外头没?”
“来过,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小时候要交学费了,我就想捡破烂帮奶奶分担些,巷子里罐子不多,我就和虎子来了外头,然后……”
“然后呢?”
“然后我们俩忙活了一下午,捡满了整整两麻袋,我原以为可以狠狠赚一把,没想到……”
小庄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想起那个骄阳似火的下午,他们两人乞丐一样冒着无数白眼恳求衣着光鲜的城里人把喝空的易拉罐送给他们,仅仅为了一个易拉罐,他们就跟着一个女孩走了四五条街还被当作不怀好意的坏人……最后,当他们拎着那满满的两麻袋易拉罐走进回收站,迎接他们的是更为残酷的现实。收购站的老板透过厚厚的镜片,斜着眼瞥了他们一下,又伸长脖子,望了望他们身后的方向。他连看都没看那两麻袋易拉罐,就从裤兜里艰难地摸出一枚5角硬币,甩给他们,有些不耐烦地说:“东西放这儿就走吧!”隔着两米,小庄都能闻到那股醉醺醺的酒气。他真想冲上去给这个不长眼的酒鬼两个大嘴巴子,可他不能。
“你说……这两袋易拉罐……5角?!”小庄的肩膀颤抖着,他握紧了拳头。
“不……然呢?你这小鬼……还不满……满意!”他朝小庄靠近。他的舌头大了,嘴里呼出熏人的酒气。
小庄揉了揉眼睛,眼睛红了……
“小庄哥,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还是交不上学费,打那以后我就辍学了,一直呆在斜阳街里。”
他们坐在街头,看着背着书包的同龄人从眼前经过,天上是一片如血的残阳。
“咱们回去吧!”小庄站起身来。
“那斜阳呢?”
“可能,斜阳更喜欢的世界吧!我不能一直把它绑在身边。”他看着瑰丽的晚霞,眼角湿了。
斜阳街里的天空是低的,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捞到天上的云霞。小庄望着天,心里空落落的。傍晚时候,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都透出些光亮来。女人们站在门口等着一身臭汗的男人回家,饭做好了,便三五成群地聚在大樟树下咬耳朵、嚼舌根,都是些不中听的话。饭后便是一局又一局乌烟瘴气的麻将,运气来时她们还可添些脂粉钱,然后在白天风情万种地营些上不得台面的营生。这样的日子,一眼便望得到头。
“阿婆,我回来了。”
阿婆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阿婆,斜阳不见了!”
阿婆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静静地说:“饼子烙好了,洗洗泥手就拿去吃吧。”
“饼子……”小庄的肚子咕噜了几声,他似乎闻到了空气里的葱油味儿,“有饼子……斜阳会回来……”
“小庄啊,今天多吃几个,我烙了好多呢……”
小庄看着阿婆的小脚颤颤巍巍地点着地,背影单薄得跟张纸片似的。其实我可以自己拿的,他想。
饼子端上了桌。雪白瓷盘衬得饼子金灿灿的,活像只香喷喷的金太阳。小庄也顾不上烫,伸手抓了一个小的便大嚼起来。
“小庄啊,你看天也不早了,吃完就早点睡吧,别在外边玩了。”阿婆一边说着,一边朝卧房走去。
小庄放下了饼子。他揩了揩嘴上的油,问道:“阿婆,饼子……可以给斜阳留吗?”
阿婆停住脚步,侧过身,定定地看着小庄,仿佛看出了点什么。
“可以吗?”小庄又问了一遍。
“随你吧。”阿婆转回身,继续摇摇晃晃地走着,脚下的木板便咯咯吱吱地怪叫起来。
夜里,小庄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看见阿婆亲手把斜阳卖给了狗贩子,用卖狗的钱买了面粉;他听见“长舌妇”将他团团围住,啐他是克死母亲的不详人;他闻见饼子浓郁的葱油味儿,他刚想伸手,就见那些饼子上不断地长出一丛丛的狗毛,朝他逼近,他吓得惊醒过来。床头的大饼子用油纸包着,他一把将它们打翻在地,饼子骨碌碌地滚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他翻身下床,一把抓起那些饼子,呜咽起来。月光织出细密的纹路,就像一个个不经意间设下的符咒,隐忍地潜伏在各处,消弭了挣扎,禁锢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