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闯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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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白天的到来。夜晚还好,一旦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也有几个不幸的夜晚,把我从梦中惊醒——“它”搅乱了夜的宁静,令醒来的我痛苦万分。

白天让我感受得最深刻的,是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在各种场合下,都显示出不怀好意的结果——饥饿,我简直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不知道,为了制止住它莫名其妙发作出来的空响,我没少往那里面去填充内容,什么剩菜了,过期的食品了,我都会不假思索地都往里填——只差没填进去随处可见的泥土与石头了。但它仍然不满足,深深刺激着我的大脑,直接影响到了我的力气。

眼下,我正在这漫山遍野的陌生之地上,寻找可以进食的东西。尽管我已抱定了赶路的决心。

不算陡峭也不算平坦的这处大山,以斜坡的姿势抬高了部位地段,也降低了某处的位置。此时,我正走在它的腰际,前后瞭望,远近都不见人影,也没发现什么可供遮挡视线的障碍物。只有很远很远的远处缓慢爬行的山脉,几乎跑到了我的视线,构成很是朦胧的轮廓。

在这片陌生又蛮荒的地方,由于心中充满了早已设定的期待,我漫无目的地寻找,才显得并不那么荒唐可笑。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是饥饿的肚子,在一次又一次地唆使我走下去、寻找下去的。我开始的害怕早就被它驱赶走了。

我自己也坚定起了信心,不达目的绝不收兵。

其实,说得更准确一点,我人高马大的身躯也为我注入了力量,我因此而坚定起来的信心也多半是它给的。比起八九岁的同龄人,我的块头之大简直不可思议。有次他们给我称重和量高,说我有三百斤——十足一个大胖子,我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倒是两米多的身高,让我充满了自信。

这样一来,对“他们”来说,就有了指使我,不,是命令我的理由了。别家孩子可能有的还躲在父母怀里撒娇,眼前摆着各种好吃的,想要什么,父母随时会为他们买回来。而我呢,既然当了没劳力家的长子,就在“他们”的心中自然催成了一个大人——可怜我的个头啊,莫名其妙地也顺应了他们的想法——日复一日在长,成了今天这个顶天立地的“大汉”。家里家外什么脏活重活都做,连生产队那些弱小的大人们没法做的事,都推给了我——做事的时候,我是“大人”。开工分的时候,有人还说,他还是个娃娃嘛,怎么一天下来挣的工分比我还高?轮到吃饭了,不也是这样被克扣着过来的吗?

“他们”说,家里分的口粮只有那么多,你又是长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呢,你总不能一个人把几个人的饭都吃了吧!

旷野的风,恣意地从我头顶吹过,要不是我这庞然大物的体型,不知要把我吹成啥样。我想,大概是我这个陌生人入侵到了它的领地吧,不然怎么会在我走近这一片平地时,突然出现这么一股如龙卷风般有威力的强风呢?但我还是快走了几步,为的是借助风力省点自己的力气。还有嘛,怎么也该迎合一下它吧!不然,它就给白吹了。

负荷得更充分的,是那几根稻草样的东西,从一个山凹间飞起来,飘在我眼前,心中立时来了惊喜。对于生活在农村的孩子来说,肯定知道它的来处。

我便奋力朝前面的山凹间扑去。

果然如此,那里有栋千疮百孔的矮房。远看那披着稻草、围着土墙的房舍,几乎掩映在与周围颜色无异的荒芜中。

进到屋内,它的“成色”要比外面要好很多。至少不至完全瘫痪的。地面干净、东西规整,留下被人住过的痕迹。

我从那个简易灶台的一口铁锅里,发现了有残留的炖鸡汤。

严格来说,那也不算是什么残留,只是它的主人捞走了一些好吃的鸡肉,把不多的肉骨架子,放在了还有为数不少的鸡汤锅里。我从盖着的锅盖上判断,我临近中午的这个发现,大致它的主人是想把它当晚餐来用的。

乖乖,我立刻有一种发了财的感觉。我的喉结动得厉害,幸好嘴巴远离了那口铁锅的。不然,我流下的口水就真要掉进去了。

也不管它是不是有毒的诱饵,我拿起那锅里放着的勺子,先往口里送鸡汤,鸡汤很快舍去了一半。紧接着,我把死盯的目光从锅里的鸡骨头上松开了。乖乖,我闲着的左手也出动了,左手鸡骨架,右手汤匙,肚子很快有了饱意。肯定是那副一股脑儿拿下的鸡骨头架子起的作用了,汤只是用来填了缝。我这样估摸着。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饱餐鸡肉鸡汤最风光的一次。以前,家里吃鸡肉如“三年难逢个闰腊月”一般艰难,而且每次也只是点到为止,鸡骨头弄烂了后,还会拿去喂猪。父亲说,也让它沾点油腥子,肯长肉。

填饱后的肚子,并没让我感到有多惬意,相反我有点难受了。我走出屋外,但没即刻要走的意思。我在想,锅里还有鸡汤剩在那儿,有点可惜。屋里又没有装它的东西,可以让我带走。我又返身进了屋,不如将它全部装进肚子里“安全”。

就在我心满意足复又出门的当口,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身体所起的变化。我的身体像一支燃烧后的蜡烛,只剩趴在那儿的蜡坯了,我身体原来挺高的那部分,很快加到了我趴下去的那些部位上了。

我意识到我原来的整个人形,已然完全改变了。现在的高度顶多五六十公分,而宽度可能差不多就要两个人才能合围过来了。

  

   二

这也许就是我曾经希望过的“矮”模样吧。在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里,我曾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不要长得太“壮实”。长得过于壮实的我,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像其他孩子们那样,按年龄的比例自然生长就够了,何必弄出个拔苗助长的样子来呢?体形长大了,忙不完的农活倒是应接不暇,那一日三餐饭菜的数量却没办法跟上,让我的肚子日复一日地尽受委屈。

尽管形体是放大了,我的力气、我的心智又与八九岁的同龄人有多大的区别呢?不说别的,大人背的土、抬的石料,尽管我被压得脸红脖子粗了,多数时候还是胜任不了。他们叫我做,我也想不出为自己解脱的办法来,每次只能硬着头皮无可奈何地去肩挑背驮,没人体会得到我内心深处所积压的痛苦。

就在我喝完了全部的鸡汤、变形为奇怪的侏儒、朝山的深处走去时,我的千里眼很远就看到了一行人提着东西朝山腰走来。我的顺风耳也在一旁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意思是晚上他们要喝几杯,多做些菜下酒。把我已经喝进了肚子、他们却满以为还可利用的鸡汤加进去,吃那无上的美味儿……

“你不知道那只鸡有多香,我在山中捉它的时候有多辛苦。它简直不让我捉它,也不让我杀它……我只吃到了它身上的一点肉,最美味的汤一口也没喝,今晚让有口福的你们都来尝尝吧……”一个头上戴个遮阳帽、竖根红尾草的男人,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左顾右盼地大声说着。他这声量,让后面的人都能听得清楚。

“我只喝鸡汤,吃修行菜……喝酒就是你们男人的事了。”后面穿得花枝招展的那个女人,也大声地把她所说的话,很快传到前面来了。她突然问了一句,“泰安,你最近见到过也麦吗?要是他今天能来,可就太好了!”

“你心里只惦记他。有我在,不是更好吗?”前面的泰安把头回过身来,朝后面说道。

见鬼了,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可一个也不认得他们呀!莫非这世上还有两个也麦这种古怪的名字不成?想到他们正议论着的鸡汤,早已储存到了我的体内,使我脱胎换骨地改变了原本的模样,我既无心也无脸面停留,只想去赶自己的路。好在我并没受到肥胖的拖累,走起路来仍像从前。

我很快就来到了山的高处。

这里呈现出来的是,像其他地方的平地那般豁然开朗。浅草如茵的开阔地上,人们或躺着或坐着或四处走动,尽情地享受着太阳释放出来的柔和的光。天空是晴空万里的蓝色,整处场地上空旷而静谧。

“也麦,也麦……”

我在人群中寻找着女性温柔而熟悉的声息,没有茫然去应声。

“也麦,我在这儿呢!”草坪的人群中有只纤细的手臂抬了起来,我顺着望过去,目光落在了一个穿一身绿裙子的女人身上。我向她走了过去。

“也麦,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我面露茫然,却在脑子里迅速展开搜索。“柳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柳姐姐是表姐婚礼上的伴娘,我也是那天才认识她的。当时,她并不相信我只有八九岁的年龄,我早已在她心里留下了稳重懂事的男子汉高大形象了。虽然我年龄小是小点,但看到她苗条的身姿、秀气的脸蛋、委婉动听的话语,又认识很多人,很多人都愿意与她说话,我心生羡慕地称她为柳姐姐。

她的真名叫绿柳。

我有点儿狼狈地低下了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你再怎么变,那张脸还在嘛,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只是……只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成这副模样了?”

直到此时,我对我自己现在是啥形象心中完全无底,却表露出了一脸的淡定。不过,我还是老实地告诉了她实情。我说,“我吃了人家的东西,倒是填饱了肚子,却又一时兴起,才变成了这个样子的。”

“原来是这样。”她没再追问。“我来这里是冲着这里的好山好水。打算先在这地方玩上一阵子,晚上再去山下享受那玩水的乐趣。要不,我们一起去?”看她的表情,她是在真诚向我发出邀请。

我以马上赶路为名,婉拒了她的邀请。

她又问我说: “这么匆匆忙忙的一个人赶路要去哪里,莫非有什么好事?”

我摇摇头。并没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的确,在我内心深处,只有“走”的意识,而没有要去的方向。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她突然眼睛一亮地发现了我身上的穿着:“你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很贵,要值一万多块呢!”

“啊”,我一惊。辩解似的说道:“不就一件遮风挡雨的衣服,能有这么贵吗?”

想到要赶夜路,而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正单薄,喝完鸡汤出门时,便从那挂衣服的土墙上,顺便取下它披在了身上。还从墙旮旯里捡起一个发光的玩具,很快揣到了裤包里。说真的,两相比较起来,我更喜欢随手捡起的这件发光的玩具。它的光滑程度与古灵精怪的样子,都是我最喜欢的那种——从小到大,我哪玩过一件玩具?更别说像这种别具一格的东西了!至于那件衣服,一是无什么特别之处,二是没几分新色的陈旧,怎么可能是个值钱的货呢?要真知道它有着如此的身价,即便打死我也不会拿的。现在自己居然变成了偷窃,一下子令我无地自容。

“看来,你是比我富有了,真心为你祝贺啊。以前,我还想帮帮你呢,这下不用我再操心了!”

她摇晃着身子走开了。

  

   三

告别了绿柳后,我依然沿着山路,只管茫然地赶路。看看天色,老天爷正任性着啦,一点也没马上要黑下来的意思,心中便有了几分踏实感。

细微的山风,只在我耳畔发出几丝声响,我丝毫没去领会它。一小时前喝下肚的鸡汤,一开始只堆积在了肠道里,随着我运动量的增加,它早就疏散到了我的全身。我现在的感觉是一身轻松,很少有超负荷的东西影响我坚定迈出的脚步。

以前有那副大块头时,路走多了还有种气喘吁吁的感觉。现在矮墩墩、胖乎乎的了,反倒还来了精神。当然了,尽管我的步子迈得很大,也在一刻也不停息地迈着脚步,与原来的步幅相比好像也差不多,但到底是劳而无功,实际并没走出多远。

就这样,我靠“不怕慢、只怕站”的老观念推动着自己走下去,却仍没能走出那片碧绿的草地。

当真“过界”时,我的千里眼第一个发现的目标,就是前方下坡处的那片广阔的水域。大概就是绿柳之前说的“好水”吧?此时,她一定是在那儿玩水的。我独自思忖着。

我加快了脚步。倒不是为在那儿再见到她,而是它已成了我这次赶路的必经之道。我已经在草地上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趁天黑前往前赶一程是一程,我终是不知道前方的路还有多远的。

嘈杂的嬉戏声离我越来越近,声音应该是从水边那些按兵不动的矮房里传出来的吧!正在我想入非非时,前方人群中走出两个模样有点搞笑的人——一个高得出奇,一个矮得出奇。高得出奇的那个人又苗条得出奇,矮的那个人又臃肿得出奇——活似两个怪物。他们老远就分别给我打了“立正”的手势,我丝毫也没去领会,自顾自地往前走。他们急了,飞奔来到我面前,“别动!”“别动啊!”

“干吗,你们要干吗?”他们差点与我撞个满怀了。受此一惊,我不客气的口气中带着几分强硬。

“检查。你这侏儒……”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我瞪了他们一眼——这是我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有的发作了。“我不是侏儒,请别这样称呼我!”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我在贴身的那件衣服口袋里,很快就取出了身份证——尽管一路上根本就没想起过它来,也没刻意要保护好它,随手递给了那个矮得与我相当的人。他接过身份证后,随即就给高个子的同伙使了一个眼色,便开始叽叽歪歪地嘀咕。我的顺风耳此刻并没起作用,根本就听不懂。但他们做出的手势我还是弄明白了,意思要我跟他们走。

他们朝人头攒动的水边走去。没走多远,我就被眼前出现的激昂的音乐泉,以及那五彩斑斓的灯光给吸引住了。当我回头再认真地找寻他们时,他们已经彻底消失了。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露声色的镇静,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逡巡。“莫非是撞鬼了?”我口里自言自语地说。

“不是撞鬼。你遇到了专门行骗身份证的人。除非你有好东西拿去交换,否则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的耳边出现了一个女性的声音,当我回头准备打量她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这个人了。

我悄悄摸了摸在裤包里藏着的发光的玩具。乖乖,它还在呢!莫非真要拿它去换了?谁知道它是不是个好东西,又转念一想,身份证本来就是我的,何必还要多搭上它呢?

“他们要身份证干吗?”我自言自语地说,声音中有无可奈何的成分。

“你很快就知道身份证对你有多重要了。”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仍然没看见她所站的位置。独自无目的、无方向感地往前走。

走到一个有卫兵站立的关卡前,我被迅速拦下了。“你没有身份证。你进不了城了。”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没有身份证的?我暗自想着,但又不敢声张,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想到不能往前走了,要么打道回府,要么绕道前行,我退回到稍远的位置上,朝那关卡的前方望去,那“城里”是歌舞升平、灯火辉煌,很有一种吸引人的气势。

返回的路上,我仍心有不甘。在身份证被骗的地方停下来,想试试运气,祈福身份证有物归原主的希望。我甚至已经动了要用发光的玩具去换回身份证的想法,只要他们出现就行。

我的愿望落空了。但我还是绕过城池的疆域,继续不停地往前赶路。

  

   四

来到一处人去楼空、断垣残壁的破败家园的出口,已是黄昏时分。周围合围拢来的暮色,把这里的整个气氛渲染得一团漆黑。

我只能借助一些自然的天光朝里突进。跨过从被破坏的围墙上掉落在地的砖头瓦片,我极其小心翼翼地弯着腰,紧张地防范着从家园里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的庞然大物。在确认里面没有人、并且是很安全的所在时,我急切的心跳才有所平复,从弯着的腰上得以站立起来。

这时,头上的天空突然撕开一道亮光,照见了这处家园的全貌。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人为的破坏里,一定夹杂着某种意识形态在里面。应该说,他们之所以要损毁这儿的一切,不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是完全要让它彻底消失的。

我的理由是,这固守家园的围墙上,之前是爬满了古老的青藤的,遍地的落叶与斩断的藤蔓可以为之佐证。有鸟兽雕像的围墙,也能说明它曾经的辉煌。偌大得有些恐怖的家园,阴森地矗立着。已经葬身火海的它,还能勉强领略到当年的气势与宏伟。

突然出现的这抹亮光,无疑为我本来就想坚持下去的信念更是壮胆助威。害怕的成分早已从我体内消失殆尽了。我继续往里走,这里损坏的程度更甚,应该是这次遭破坏的中心地带吧。

这么说来,他们定是奔这儿来的了。这儿有什么啊,不外乎是一处寂静的花园而已。而今树上的花瓣已经散落,连土里长的花丛、树木也被深深地挖起来了,尸横遍野地躺着。花园已成了一个很大的“天坑”。

不对呀,难道他们的努力只为刨起一堆土来堆着、形成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土坑吗?

我弯下腰,仔细在土里找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绝世风水吗?花园入门的两侧,还依稀看得见有两个“雕塑”的基脚,它的附近有散落在地的“仙”土。这种与周围完全不一样的细土,小时候我就见过一次了,是蝼蚁们的杰作。

正当我细心观察的时候,一种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声音,像呓语样地说,“真是可惜了,两匹马都已经形成了,骑马人也已上了战马,箭已出鞘……要是不被破坏,这处风水堪称绝世啊!”

我想都没想,就莫名其妙地回问,“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不信你就看看地上那不一样的泥土就知道了”。说吧,就见一个什么东西从黑洞洞的楼内,噗的一声飞远了。

我蹲下抓起一把松土,那土里有很多的蚂蚁在我手上惊魂未定地逃窜。再往那深坑里望去,好像更有没被完全破坏掉的楼宇模样,露出了断垣残壁的痕迹。

面对眼前的这一幕,我陷入到了沉思之中。此时,我脑海里也出现了相似的一幕。以前,我们村里的大人们,在对村里的那座古建筑也是这样“清理”的。他们说,必须要把它周围地面上雕刻的、空中泥塑的,全都不留痕迹地要拿掉。就是地底下有可能的潜藏物,也要挖起来毁掉……这些事儿,我记得再清楚不过了,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

“哇”,夜空中发出的这声怪叫让我警醒,我逃也似的迅速离开了那里。

茫茫黑夜里,我仍然迈步前移——这只有不停走下去的意识啊,哪有什么方向感可言,最终把我拖拽到了天明。

天明的时候,徐徐而过的山风,很快就把我一夜积攒起来的浑浑噩噩与不知所措,荡涤得干干净净了。

相反,我一时兴起的抖擞精神完全出乎自己所料。我已听到了前方不停鸣放的礼炮,那壮美的礼花在空中绽放,好看极了。我又一次加快了脚步朝前方赶去。

我到的地方是一个气氛热烈的村庄。人们穿着簇新的衣服,路边上有售卖的甘蔗,家家张灯结彩,门楣上有喜庆的对联——据此判断,这一年的春节,正神采奕奕地光顾着这个不知名的村庄。

我有些好奇了。这个在山中隐没,隐没得与世隔绝的村子,是怎么得到新年的信息的?

嘻嘻哈哈的人群中央,有一架临时支起的秋千架,大人小孩正在排队荡着秋千。悄然走过去的我,引来了不多的目光。

“妈妈,这是什么呀?”我身后的这个小女孩,幼稚地悄声问大人。我大概相信,她一定问的是我吧!但愿我这个天外来的怪物,没有惊吓到他们。

“是叔叔嘛。你别看他个子矮小,一定比你大很多。你就叫他叔叔吧!”小女孩的妈妈这样解释说。

我望了一眼她们,很想申辩一下我只有八九岁的事实,但我很快就放弃了。她们没有嫌弃我这个突然出现的怪物,我在心里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走向了人群的外围,眼馋地注视着那个快乐的秋千架。

一双和善而亲切的眼睛朝我看了过来。

“邻居们,村民们,我有一个请求,你们能答应吗?”忽然秋千架的旁边闪出一个包着白头巾的中年男人,向人们大声地打着招呼。

“村长,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有人立刻回应道。

“就在你们的身后,我也是刚才发现的。他应该是外村人,或者是有缘路过我们村子的。虽然他的长相大家不能都接受,但我判断他应该还是个孩子,我看他可能也想荡一下秋千的。能不能让他不排队,先来荡一下……”

村长的话得到了在场人的掌声鼓励。人们纷纷朝身后望去,又纷纷让开了一条直达秋千架的路。

我被这突然的举动,弄得很不好意思起来。

“来吧,试试看!”站在秋千架旁边的村长,用手做了个拉我的姿势。

我嗫嚅着,缓缓移步。

“来嘛,快,快……”远处的村长催促着我。

我坐上秋千架的时候,那秋千架摇晃了一下,随即稳定了下来。我感觉到有人在用力推我的后背。立刻,我就在秋千架上飞了起来。

荡了几个回合后,我不再那么矜持了,我像其他人那样朗声大笑。我笑得前仰后合,大有一时停不下来的感觉。

我觉察到了有股力量,于我的体内从头到脚在慢慢舒展,慢慢地舒展……忽然,一下子感到轻松了。

原来是我的体型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随着秋千的忽而高耸、忽而落下,我感到了身体又出现了变化——明显在变小变瘦——它去除了我全部的累赘。大概变成了我最想要的样子。

这一变化,让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人群中出现了纷纷的议论声。

“原来,他真是个小孩啊!”

“怎么会这样,简直不可思议……”

“我们也在荡秋千,身体怎么没变?”

随即,人群中就有人出手制止我了:“你现在的样子是最好的,不能再变了。秋千不能让他再荡了。”

我下了秋千架。队长来到我面前,关切地问道:“脱了壳,还是个帅小伙呢?你几岁了?”

“八岁多,快九岁了!”我笑着大声说道。这是我到目前为止,回答得最为爽快的一次。

  

   五

还能回到真实的年龄所赋予的小时候,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当我在一面镜子前站定,从里面窥视自己时,天,这哪是我啊?这分明就是之前我在看到别人时所羡慕的“别人”的样子嘛——有一张幼稚的娃娃脸,没有一点赘肉的苗条身材、具有弹性水分充盈的皮肤——这些都是为日后长成大人时,所要具备的充要条件。

但我畸形的身体,首先压垮的是我的自信。眼看那日复一日加速长成的肉体,在令我讨厌的速度成长,我就把自己的脸面摘下来藏起来了——还好,这样我就成了一个“无所谓”的人,每天干着在别人那儿是忍无可忍、在我这儿却被视为是一种解脱的重体力活。的确,我也从中受益,至少不再去计较自己畸形的外在了。

难耐的饥饿,却又让我陷入了空前的痛苦之中。我几次差点为饥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而今,我已是个地道的正常人了——真正是我这个年龄所赋予的外表了,这怎叫我不欣喜若狂呢?当然,我还得有一个正常人的思绪和情感与之相匹配才行。

现在,我已经换上了另一副心情赶路了——是一副轻松愉快的心情。为此,我的嘴里哼着久违的歌儿,脚步也无比轻盈起来。以至到了前面一片极为壮观的楼群面前,我连想都没想,就一鼓作气地钻进去了。

野外的自然天光被屋内富丽堂皇的灯光所取代——即使从那些门窗缝里漏进了不少的天光,也依然到不了喧宾夺主的程度。每条过道、每间屋子的灯光,都一体的透亮——亮得有些夺人眼球。

少说点,这整个占地面积也有好几千亩的楼群,通体透明。而且东南西北方向的过道,以及过道两侧的房间,都在朝前无限延伸。而且乍看上去,这东南西北方向的所有房间,无一例外的极其相似。没有标识,没有文字,连箭头符号也没有。不论你怎么用心地朝前走,最后都像回到了原点一样,仿佛一个盛大的圆形。

开始我并没察觉这些,只管迈步,相信只要走下去,前面就一定有出口。只因出了一个意外的状况,才让我有些警觉。

一个魂不守舍的女人,在灯光璀璨的过道里与我撞在了一起。她那神情,仿佛有人在追赶似的。

“你,干吗呢?”我问。

她惊魂未定地告诉我说她迷路了。

“怎么可能呢?”

“我真的迷路了。我发现进了这楼里的人,都出不去了。”

我的千里眼在这楼里好像也不起作用了,我一个出口也没看到。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上了。

我回头找寻刚才那个撞我的女人,此时她已消失得连人影都没有了。

我索性站在原地不急于迈步。我确信刚才走的地方应该是在地宫,离地面有相当的高度——我是根据声音的传播与灯光的亮度来判断的。

我应该想办法尽力向上走,只有到了上面,才能摆脱眼下的魔幻处境。

终于,我误打误撞地来到了地面。如果要回头再找这条走过的“路”,估计我是无能为力的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被这突然出现的排山倒海整齐的声浪震撼住了。等我回过神来,再辨别方向的时候,发现这幼稚的声音是从更高一层的楼上传过来的。

这时,我感到累了。想到自己是一直在不停地走动,越想越觉得累。但更高一层楼上的声音,着实对我又带着强烈的诱惑力。我得上去看看,那一定是所学校,坐着的应该是与我年龄相仿的同伴吧——我是从他们的声音上判断出来的。

我上到了更高的那层楼。乖乖,好几条延伸的过道里,都摆满了如长街筵的书桌,那磅礴的气势,简直震撼人心。刚才那一阵盖过一阵的声浪,就是从他们那儿传出来的吧!我呆呆地望着那些黑乎乎的小脑袋。

一种强烈的求知欲,窜上心头。

我也要读书!我要回到教室里去!

  

   六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

谁知道这是梦还是非梦呢?反正醒来的时候,我感到了害怕。

朦胧的夜色中,我把“思绪”清理了一遍,最终也没能理出什么头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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