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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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心主义

    她递给我一杯百香果酒,晚霞般的颜色,气泡托着两块浮冰和一片柠檬,卖相很好看。我接过来,犹豫了几秒,还是尝了一口。酒和苏打水混在一起碰撞着我的舌根,刺激着毛细血管。并不好喝。或许是我不懂得欣赏,无福消受这号称最受欢迎的鸡尾酒,不仅没有别人口中的“夏日的清甜气息”、“晚霞的味道”之类的云云,而且还有一股久久不肯散去的苦味。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喝这破玩意。

酒精让人晕眩,尤其是我这种不擅长喝酒的,光是一小口红酒就让我招架不住。有人嗜酒如命,有人滴酒不沾;酒对一部分人来说像琼浆,而对另一部分的人来说,喝酒好比吞刀子,一口口下肚,从食道烧到肠道。我大概就属于后者,酒对我来说是无福消受的东西。

“这酒里都是些什么。”不管这里面是什么妖魔鬼怪,我以后见着一定绕道。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擦拭手里的杯子,擦得又亮又光。“白兰地和威士忌,苏打水,百香果之类的。”她现在是这家酒吧的一大招牌,独一无二的调酒师,网传的几杯鸡尾酒就是出自她之手。我调侃她取的一些滑稽的酒名,像“斯德哥尔摩的雨”,“赫尔辛基红舞裙”之类云云。

“又没毒。”女孩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我并不知道她还留在北京,照理说她也应该和常人一样吃不消房价物价才对。我问起她在酒吧的经历,她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看我:“三个月前才开始尝试这个。”三个月?三个月就能有这样的水平?尽管我品不出酒里的细腻味道,但根据网传的消息,她的酒简直好评如潮。我有点吃惊,顺手拿起一个花纹漂亮的玻璃杯往里面倒水,一口气就喝下了大半。

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以前学美术的,你不知道吧?”她抬起眼睛看我,“无意间接触到的,自己很喜欢,做起来也得心应手,大概是缘分。”她说起自己的遭遇,家里人的斥责,嚷嚷声每天都在耳边围绕。我都能想象到那种声音,一个女生整天泡在酒吧里又成何体统。

世界上的家长有两种,一种是严管孩子的,一种是不管孩子的。前者为自己的骨肉制定人生的所有计划,让他们像齿轮一样精准地执行。但是从来都没有不差时的表,也不会有不走偏路的人。人们对“偏”的定义,往往是走出了自己的预期,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偏离。

她调出来的酒都有很好看的颜色,玻璃杯就是她的画布,雪克壶就是她的调色板。“后来呢,薪水也不低,我挺喜欢这样的工作。”她随手倒了一杯澄黄的酒,抿了一口浮上来的泡沫。

她谈起自己遇到的酒客,各式各样的人。约莫是一个小白领,看不惯领导的作风,表面唯唯诺诺,心里恨不得将他扎上一千一万刀。“有钱就了不起,把别人努力的成果说得一文不值,他自己加过班...”他的脸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声音渐渐含糊不清,手舞足蹈,不知所言。这不是人们眼中体面的白领,坐在办公室吹吹空调,悠闲地敲敲键盘就能领到一大笔工资。谁都被劈头盖脸地骂过,破过冷水乃至脏水,可惜吃着别家的饭,要看主人的脸色。常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代都市里,甚至还得下跪。人们龟缩在一间残破的小木屋里,再也不堪忍受恶臭和无聊,但就凭窗外一瞬间能吞噬一切的大风大浪,谁敢踏出木门半步?人人都被迫围困在自己的避难所里,寸步难行。“要不是现在要吃的这碗饭,我早就辞了。”白领说出最后一句清晰的话,醉倒在吧台前。拿北京的房价物价来说,丢掉工作跟丢掉性命没什么两样,拥挤的都市大流能吃下任何一具落魄的尸体。我们活着,读作生活,写作无奈。

“家里人本来想让我做平面设计,当个设计师,就算是去广告公司,也比酒吧的工作来得体面。他们说再去不正经的地方,就要断了生活费让我饿死。”酒杯在她指尖摇晃,吧台的灯光折射到她散落的头发上。她用手指拨撩着耳边的发丝,“我是答应的,于是每天就画那一堆破设计图,专业课考试的成绩也不好。”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一声,“妈的我从小就是学渣,简历拿出去哪个公司会要我。家里人是看着我在努力的,也就没说什么,好像就心安理得了一样。”

她跑遍大小应聘会,投上的简历被退回几十次,于是跑到酒吧宣泄,抱怨生活甩给她的巴掌有多重。一份工作和一杯酒一样,有的人天生会喝酒,愿意喝,有的人就更愿意吞刀子。压力是一双残忍的手,没有恻隐之心,掐着你的脖子牢牢不放,掐出紫色红色的印子,逼着你喝酒,逼着你醉,从偏路上走回来,负负得正。我们通常会挣扎地妥协,说我喝我喝,接着咕咚一声灌下一杯苦酒。我们照做了,奈何这双手不肯有一刻地放松,脖子上照样挂彩,红的继续红,紫的继续紫。

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们捏起刀片要吞,刀锋上有夏日清甜的气息,有晚霞的味道,有酒和苏打,吞刀子成了唯一的解脱。

酒吧,说实在的是个大火炉,有的人往里跳,把酸水往火里吐,渐渐地烧成了一粒金光闪闪的丹药,据说吃下去的人能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因为什么酸水都尝遍了,自然就金刚不坏了。她说上次酒吧里来了个摄影师,据说是去婚礼当跟拍摄影了。“老子凭什么干这苦差事。”摄影师一拳头砸在柜台上,不知道在冲着谁吼,“自己管不住小孩,还要怪到我身上来...你好,来杯气泡酒。”摄影师坐到高脚旋转椅子上,转过去背对柜台,低低的骂了一句。

“他跟我是同行。”我点点头,轮指敲打着木质桌面,“估计是小孩子碰了他的相机吧。”我们这一行都这样,相机这种精密的光学器械娇贵得很,摄影师都喜欢当宝供着,跟命根子一样,就算退一万步说,相机也是赖以生存的吃饭家伙,不是什么人都能动的。

她一手扶着玻璃杯柄,一手顺势一推,把气泡酒送到摄影师面前。“谢谢。”摄影师接过来,单手提起杯子,啜了一口,“味道真不错。”他明明不会喝酒,却要装作一副行家的模样,气泡酒喝一小口是感受不到它带来的冲击力的。“那小孩怎么了?”她用一只手托住下巴,睁大眼睛盯着这位胡子拉碴的酒客。“在大厅里瞎跑,手上端着果汁,结果就洒了。”摄影师的语速逐渐加快,“洒到相机包上了,还渗进去了。据说是个老板的儿子,跟新郎家里的关系很好,仗着有身份有背景不认账,还冲我吼‘不爱干这活就滚’。”摄影师没好气地别过头去,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下一秒就吐出来大半。她递上一块毛巾,“我给你换杯别的吧。”顺手招呼同伴给这位先生递上一杯果汁。摄影师红着脸擦了擦嘴:“酒很好喝。”她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她总是能看穿别人,大火炉不仅锻造了她的不坏之身,说不定也顺便锻造了她的火眼金睛。

“再后来呢,他的相机估计报废了吧。”“也许吧,后来边喝果汁边哭,最后让朋友给带走的。”

“人总会被迫地做一些事吗?”她的眼神飘忽,感觉不像在与我对话,而是自言自语。“大部分都是,因为想要的都只是‘想’,跟现实不一样,仅此而已。”她问起我当摄影师的经历,我说无非是扛着一大堆东西跑动跑西,结婚了给人拍结婚照,生孩子了给别人拍亲子照。我第一次萌生想当摄影师的念头时,还以为是个高雅的工作,去各地旅游纪行,饱览天下美景,对自己可以说这个职业很浪漫,对外可以称这个职业是为艺术奋不顾身。现状是待在摄影棚里无所事事,看到网上久违的约拍信息兴奋半天,你说这算不算被迫?

“我跟你是一样的,甚至更次。”然后我们都笑了,把杯子碰到一起,敲出清脆的声音。

也许现代都市里的人都是一样的,寻觅着一样的天堂和芳草,谈到自己吃过的苦,怒骂生活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其实人的天性就不诚实,都想多挨几个耳光,好让自己有吞刀子的勇气。穿梭在不同的世界里,抱怨自己仅仅是每个世界的过客。

她饮尽最后一口酒,暖黄色的灯光照射在锁骨上。“还要喝点什么吗,我给你做一杯味道温和的。”

“果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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