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字微之,河南人。六代祖岩,为隋兵部尚书。稹幼孤,母郑贤而文, 亲授书传。九岁工属文,十五擢明经,判入等,补校书郎。元和元年举制科,对策第一,拜左拾遗。性明锐,遇事辄举。
这一段,引自《新唐书》列传卷九十九。
元稹,多是以风流浪荡的薄幸男儿为人所知。
其实,这个后来阅尽千帆的男子,也曾经“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1—身骑白马长歌行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而元稹,即便是家资靡费,被迫求仕,
他的前半生入仕之路,着实走得一帆风顺。
十五岁,元稹参加朝廷举办的“礼记、尚书”考试,实现两经擢第;
二十三岁,元稹登吏部科,授校书郎;
二十八岁,元稹应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考试,授右拾遗,职位为从8品。
让我们回头看看杜甫。
杜甫也曾任左拾遗,作为先祖杜预之后辈,也算是名门子弟。
在他的《壮游》一诗中,他这样说: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在作品中使劲儿夸赞自己的杜甫,是什么时候被授予左拾遗这一官职的呢?
至德二年(757年)四月,郭子仪大军来到长安北方,杜甫冒险从城西金光门逃出长安穿过对峙的两军到凤翔(今陕西宝鸡)投奔肃宗。五月十六日,被肃宗授为左拾遗。
而一年,杜甫四十五岁。
也就是说,相比于杜甫,元稹的仕进之路走的太顺,太快。
年纪轻轻,释褐着官身。
这个时候的元稹,是陌上少年足风流。
家境的不如意,生活要求他读书科考,在眼前的苟且中,为自己挣下诗和远方。
但是,由于一路顺风顺水,求仁得仁,元稹并没有磨灭少年的一腔热血。
他依旧光彩夺目,依旧青春飞扬。
这个时候的元稹,身骑白马,侠骨丹心。
《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一十六中说:
稹八岁丧父。其母郑夫人,贤明妇人也;家贫,为稹自授书,教之书学。稹九 岁能属文。十五两经擢第。二十四调判入第四等,授秘书省校书郎。二十八应制举 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登第者十八人,稹为第一,元和元年四月也。制下,除右拾遗。
稹性锋锐,见事风生。既居谏垣,不欲碌碌自滞,事无不言,即日上疏论谏职。 又以前时王叔文、王伾以猥亵待诏,蒙幸太子,永贞之际,大挠朝政。是以训导太子宫官,宜选正人。
元稹这个人啊,性格锋芒毕露,行事锐不可当。
但见有不平之事,即挺身而出。
当了谏官以后啊,不想一生碌碌无为,事不达于天听,当天就向帝王上奏折,讨论谏官的责任。
又因为之前发生过王叔文、王伾蒙蔽太子,扰乱朝纲的事儿。
所以,元稹特意告诉太子宫中的官员,要好好选些正直的人啊!
关于元稹,在《全唐文》中也有这样的记载:
中散大夫守尚书工部侍郎元稹,茂器,鸾凤贞姿,文涵六义之微,学探百氏之奥。刚而有断,忠不近名,劲气尝励於风霜,敏识颇知於今古。自恪居朝序,休问再扬,不自饰以取容,不苟安而回虑。处直忘屈,在屯若夷,卓然怀陶铸之心,豁尔见江湖之量。
元稹这个人,是有少年的豪侠正义之气的。
然而,在《新唐书》列传卷九十九结尾,却给了元稹这样的盖棺定论:
稹始言事峭直,欲以立名,中见斥废十年,信道不坚,乃丧所守。附宦贵得宰相,居位才三月罢。晚节弥沮丧,加廉节不饰云。
独来令人唏嘘叹惋,这个人,不该这么不堪啊!
事实是,(新、旧)《唐书》皆为宋人所纂写。
而宋时宦官专权、扰乱朝政的情况令所谓的正直的士人对宦官深恶痛绝。
元稹,和宋时已经隔了百年,真实的历史没有人说得清。
但,只要扯上了禁中宦官,此人留给宋人的形象就会直线下降。
这就无怪在正史中,元稹的评价如此之低了。
—2—相逢一笑红颜醉
元稹被口耳相传的一个原因,是在他的作品上。
其中,尤以悼亡诗闻名。
《离思》五首,以其四流传最广: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遣悲怀》三首,与五首《离思》一起,系元稹怀念亡妻韦丛所作,可谓是一字一血泪也。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唐代范摅《云溪友议》中评价说:
元稹初娶京兆韦氏,字蕙丛,官未达而苦贫……韦蕙从逝,不胜其悲,为诗悼之曰:“谢家最小偏怜女……”又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韦丛,是元稹的原配。
公元802年(唐德宗贞元十八年),太子少保韦夏卿最小的女儿韦丛和元稹结为秦晋之好。
当时她二十岁,元稹二十五岁。
婚后生活比较贫困,但韦丛料理家务,毫无怨言。
七年后,即公元809年(元和四年),元稹任监察御史时,韦丛因操劳过度就逝,年仅二十七岁。
两个人的结合,是政治的产物。
和所有封建王朝的夫妻一样,相敬如宾,也许就是一个女子所能求得的最好归宿。
然而,韦丛不曾料到,在此之前,元稹心里早已经住进了一颗朱砂痣。
就像元稹也不曾料到,在妻子韦丛死后,自己竟然会如此思念一个人。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元稹错过了韦丛。
对于这个身为他妻子的女人,元稹挥笔而就,“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只有像鳏鱼似的终夜忧思不眠,誓不再娶,以报答你吃苦受累未曾开颜的一生。
世人认为元稹薄情,也许正在于他多情。
在韦丛之前,元稹也曾“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贞元十五年(799年),二十一岁的元稹寓居蒲州,初仕于河中府。
此时,正当驻军骚乱,蒲州不宁。
元稹借助友人之力保护处于危难之中的远亲。
乱定,与其家少女相爱。
不久,元稹牵于功名,西归京城应制科试。
科试及第后不久,元稹授校书郎,后娶韦夏卿之女韦丛为妻。
与其女恩断义绝。
而那个没有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姑娘,在元稹心里留下了一生长长的剪影。
为了宽慰自己内心日夜的折磨后悔,元稹以自己为原型创作了《莺莺传》。
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艳诗及悼亡诗》附《读<莺莺传>》中明确指出:“《莺莺传》为微之自叙之作,其所谓张生即微之之化名,此固无可疑。”
《曲藻》中记载:元微之《莺莺传》,谓微之通于姑之子,而托名张生者。有为微之考据中表亲戚甚明。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九篇《唐之传奇文》中也说:“《莺莺传》者,即叙崔、张故事,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
在《莺莺传》中,元稹道出他内心深藏的隐秘: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他说啊,凡是尤物,不害己必害人。
假如崔莺莺嫁给富贵之人,凭着娇宠,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龙,我不知道她能变化到何种程度。
过去的殷纣王和周幽王,据百万之国,国家强盛,然而一个女子就让他们亡国了,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我的德行不足以胜过妖孽,只有忍情,和她分手。
为了仕进,元稹抛下了青梅竹马的表妹,选择了可助自己一臂之力的韦丛。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元稹的内心充盈的却是悔恨折磨。
感情太深,醉的太浓。
无法排解的郁卒迫使元稹写下了《莺莺传》。
在他将莺莺比作尤物的时候,不知道脑海中有没有浮现出多年前青梅竹马、言笑晏晏的模样。
自古男儿多薄幸。
聊以慰藉的是,在最初的这段年少时光中,元稹的确是投入了浓郁的情感的。
怨则怨,你为女子我为男。
叹则叹,人世浮沉行路难。
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说:“微之以绝代之才华,抒写男女生死离别悲欢之感情,其哀艳缠绵不仅在唐人诗中不多见,而影响及于后来之文学者尤巨。”
《诗林广记》记载:
高秀实云:“元微之诗,艳丽而有骨。”
元稹,风流倒是真风流,痴情却也真痴情。
他一身骑马,叹红颜绝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