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从文的笔下,人性被揭露、被剖析。他的笔下既有对湘西人善良淳美的赞扬,也有对城里人自私虚伪的贬斥,更有对城乡文明冲击中乡下人的人性坚守的思考。以“乡下人”自居的沈从文,以自己的视觉和笔触描摹人性,引人深思。
1
生于水边、长于水边,狭小却又宽广的湘西世界丰富了沈从文的童年,塑造了他的品格和的独特的审美修养,也成就了他的文学成就。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也读一本大书。
我上许多课任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
这本大书对于沈从文来说就是湘西世界里的美好品质,而这些品质是以水为载体的。水上的人,水上的生活,水上的人情风貌,都带给幼年的沈从文无言的感触。
沈从文自己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中写到:“‘我’的文学事业的基础只建立在‘水’上。”沈从文也在自己的一个自传里提到过水给他的种种印象。
“檐溜、小小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的脑子去思索一切,全得亏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得亏是水。……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见识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沈从文的童年时十分有趣的。像所有讨厌上课的孩子一样,沈从文也逃学。当然,逃学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家长和老师的责骂与惩罚。但是,有着爱玩的天性的沈从文,在这种孩子的天性与家长的严格要求之间,做出了许多逃课的趣事,而这些趣事也离不开水:
把书篮作上标记,搁在土地堂的木偶身背后,就撒手去城外玩:和同街比邻的坏小子在禾林里捉蚱蜢,烤蚱蜢吃;脱光身子,用大石压着衣裤,去河里游泳。有时正在绿油油禾田中活动,有时正泡在水里,六月里照例的行雨来了,大的雨点夹杂着吓人的霹雳同时来到,个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废碾房下或大树下去躲避,雨落的久一点,一时不能停止。
也有同样的逃学,有时阴雨天气,不能向河边走去,便上山或到庙里去,在庙前庙后树林或竹林里,爬上了这一株,但上面玩玩后,又溜下来爬另外一株。若所爬的是竹子,必在上面摇荡一会,爬的是树木,便看看上面有无鸟巢或啄木鸟孵卵的孔穴。雨落大了再不能做这种游戏时,就坐在楠木树下庙门前石阶上看雨。
在这样的趣事里,沈从文收获了属于孩子的快乐,也默默地细数温存记忆。“因为雨制止了我身体的活动,心中便把一切看见的经过的皆记忆温习起来了。”“我必一面望着河面的水泡,或树枝上反光的事情,想起许多事情。”“既还不是回家的时候,一面看雨一面自然就需要温习那些过去的经验,这个日子方能发散开去。”(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小小的湘西世界浸润着沈从文,彼时的他以孩童的眼光审视着、见证着、经历着湘西的淳朴与善良。这本“大书”,给了他熏陶,也洗亮了他那一双智慧的明眸,洗净了他淳朴的灵魂,给了他创作的无尽素材与灵感。
“我虽然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是用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是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我文字中一点忧郁气分,便因为被过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阴雨天气影响而来,我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因为我说得水上人的言语要多了。”(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沈从文审视的、见证的、经历的湘西世界的真善美在他的笔下绽放,蜿蜒成一条小河,绵延流淌,就像始终萦绕在他心中的那条江,不会断流。
在沈从文的乡土小说中,常常出现的便是那一片宁静的、充满“人情美”和“人性美”的净土:优美的自然风光和淳朴的乡下人。
提起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的真、善、美,《边城》是无法绕开的作品: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边城》)
且不论沈从文在他的作品中有多少直接或间接描写湘西的美的,这一处却是我认为最有灵性的一处。能够长养并教育出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的健康活泼而又善良的少女的地方,自是不必言说的。由沈从文眼中的那些“水”生发开来的环境与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起来的人,以及这些人的人性美与人情美也自是不必言喻的。
在《边城》里,翠翠和爷爷生活在一起,热心的老船夫也孕育出善良、热心的小翠翠。爷孙俩守着那方河岸,为过河的人摆渡撑船,不求回报。把自制的烟叶送给过路的人、给过河的人泡水解渴……翠翠就在这样快乐的时光里生长起来。
文中的船总顺顺也是一名热心的人,他乐善好施,远近闻名。教育出的两个儿子也都具备了湘西人淳朴、善良、无私的品质。
当兄弟俩同时爱上了美丽善良的翠翠,他们没有自私地选择将翠翠“据为己有”,而是选择了地方的传统——走水路和走山路。兄弟两个轮流去唱歌,到了大佬是依旧由二佬去唱,而选择权在翠翠。也有媒人上门提亲,选择权依旧在孩子们自身,而不是由家长包办。
此外,端午节的热闹场景,各种自娱自乐的活动热让这个一向温暖的地方更是沸腾了起来。老船夫被拉去喝酒,老船夫被赠送了一大块肉,老船夫将自己的酒葫芦让给别人喝……这样的故事和细节不仅仅是这群人美好的品质的体现,更是整个湘西世界的美好品质的折射和缩影。
而当大佬出事,二佬出走,爷爷也自责伤心去世,人物的命运染上了悲剧的色彩。与爷爷相依为命的翠翠从此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时边城这座小城的人给了翠翠热心的扶助:帮助翠翠安葬爷爷,陪伴翠翠,给翠翠讲故事的杨马兵;同样帮助翠翠料理爷爷后事、关心着翠翠的船总顺顺……这些人只是沈从文心中系湘西世界的代表性人物,这些人代表了这一方小小世界的人的品质。
此时的翠翠,无疑是孤独而又寂寞的。然而她依旧坚持着对岳云的那颗心,在河边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可能明天就回来了”的“恋人”。
而在整个无言的爱情故事里,岳云也在金钱和爱情之间坚守了自己的爱情,没有因金钱诱惑和家长的威严而背叛自己的内心,自己的爱情。
乡下人的坚守,或者说是乡下人的操守在此刻得到进一步的证实。就像沈从文自己说的“我追求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边城就是他这一追求的最集中的体现。
当然,在沈从文的作品里,关于乡下人的人性美和人情美以及乡下人操守的笔墨远远不止这些。
照一切惯例,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为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建筑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
“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吧。” 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沈从文《三三》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上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奇妙地哭了。 ……
两夫妇一早皆回转乡下去了。” ——沈从文《丈夫》
沈从文关于湘西世界的情怀似乎怎么说都说不尽。而在他的湘西世界的请怀里,似乎总有种淡淡的哀伤,故事中人物的命运也或多或少浸染着凄凉感伤的色彩,夹杂着原始生态下人生无定的感慨和对命运的无奈。
不管怎样,不论生活给了什么样的打击,什么样的艰辛,乡下人的坚守和操守始终都在。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的爱恋也一直都在。
2
相比起沈从文对于湘西世界的爱恋,他对于都市众生却是带着一种冷峻的视觉,以一种审视城乡文明的姿态和立场,对都市“上层人”的生活和人性进行了深刻而又尖锐的揭露。
沈从文在他的都市题材小说中通过都市现实的人生形式,在与乡下现实人生的互衬中来表达一个城市知识分子对人性的拷问。“乡下人”的现实人生与都市现实人生构成了鲜明的对照,沈从文在欣赏和赞美湘西山民淳朴善良的品格的同时,也揭露了远离“边城”的都市人的道德堕落和人性沦丧,鞭挞了都市上流社会及家庭的无聊甚至糜烂的生活。
《八骏图》主要写达士先生的内心困惑和角色冲突。小说讲述作家达士到青岛大学讲学,结识了七位教授。达士与这七位教授同住一栋楼,是为“八骏”。
这八骏既有作家、学着,还有高级知识分子、教授,他们是传统伦理观念的实践者和捍卫者,然而他们却无法控制人的生理机制控制的爱欲。在他们正派的外表之下,掩藏着的是对性爱的渴望。然而,受到礼教和“自我道德”的羁绊,他们渴望着却不敢勇敢去追求,无形的枷锁束缚了自己,以至于失态,贻笑大方。
例如,在文章结尾的地方达士先生本已经给妻子写信定好了归程,却因为无法控制内心对那一抹“黄色”的吸引与渴望,欺骗妻子自己生了病,耽误了行程,无法按时归去。
虽然沈从文是从弗洛伊德的性心理角度分析,但是他所着眼的却并不仅仅是伦理道德问题,更是人性、人的生命力遭到扼杀的问题。
就像他自己在《八骏图·题记》里写到的:“憎恶这种近乎被阉割过的仕宦观念,应当是每个有血性的青年人的感觉。”
而这群知识者的“阉割病”就是“都市文明”病。(陈国恩《中国现代文学史》)
这种都市文明病在沈从文的笔下也得到了深刻而直接的揭露与剖析。
再如《绅士的太太》一文中,绅士太太到另一绅士家打牌,却无意间知道了这家的三姨太与大少爷私通。结果自己最终也因为受不了引诱,先赢了钱之后又与那位大少爷发生淫乱关系,最后三个人因各自利益统一了战线。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以乡下人的眼光出发,以冷峻的必掉揭露了两个绅士家庭内部以及绅士淑女们的种种丑行,这些人精神的空虚与生活的无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上流社会的寂寞、堕落与人性的冷漠。
他们糜烂而又有违道德的生生活,以及由此体现出来的“绅士淑女”们的人性与人生操守与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的美好与纯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的态度在此间也得到了明显的张扬。
此外,《都市妇人》中所表现出的爱情的自私与恐怖、《有学问的人》中所谓“风度”背后的虚伪与怯懦、《某夫妇》中唯利是图而不惜夫妻互相出卖的丑恶嘴脸……作者从自然人性的道德尺度鞭挞了都市生活中社会人性的堕落与扭曲。
3
无论是对湘西世界的展示还是对都市生活的冷观,沈从文都以自己的情怀和独特的审视城乡文明的姿态和立场,对湘西世界乡下人和都市上流社会绅士淑女的人性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与追寻。
虽然,在城乡封闭状态日益打破的时代下,乡下人的坚守受到了一定的冲击,如《虎雏》一文中,虎雏从乡村来到大都市的结果,表明了“文明”征服野蛮的失败,以及“人性”的永恒;《会明》中会明时刻以“乡下人”的固有的眼光,以“乡下人”固有的生活准则对待变化的外部世界;《贵生》中城里来的四爷遇上好赌的五爷,一句“五爷,你玩不得了,手气孬,再玩还是输。找一个“原汤货”来冲一冲运气看,保准好。”这一句“箴言”让原本两心相悦的金凤与贵生的幸福不复存在。金凤嫁给了五爷,乡下人的坚守在金钱面前收到了冲击。贵生放火烧了铺子,乡下人纯朴善良的本性在幸福逝去之后变得有些扭曲,报复心理和自私意识开始彰显……
然而在他心目中,那个纯朴的、自由的、优美的、溢满了生命力的王国却远远胜过有着“都市文明”的“上流社会”。
“说句公道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的久,播的远。”(沈从文《从文家书·湘行散记》)
就像沈从文自己所言,他的确是一位优秀的作者。他对湘西世界的独特情怀和自始至终的坚明态度与立场,使他成为湘西人情绪的表达者和歌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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