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到城里去闯世界
那一年过大年的时候,司马祖他们全家老少从里到外谁也没有穿上一件新衣服,司马祖没事的时候寻思寻思这件事情就心里堵得慌,就挺愧疚的,就好自责,尤其是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嘴上不由自主地就会嘟囔着说:“你说说,咱一个堂堂正正的大老爷们,怎么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活不好呐,你说,这算是个什么事呀!”
那一段日子里,只要是晴天,别管上午还是下午,司马祖闲着没事就好坐在堂屋门前的小板凳上晒太阳,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卷一根粗粗的纸烟,点上火,边抽着边寻思着,孩子们都长大了,两个闺女也都快要长成壮劳力了,家里这几亩地的活儿有她娘几个拾掇着就行了,自己在家不在家的都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趁着自己现在还不算老,还有些力气,早些日子到城里头去赚点钱给孩子们预备着,免得将来孩子们需要用钱的时候受难为。
那几天,司马祖都不知道跟老婆和孩子们叨叨唠唠地叨唠多少回,他要到城里头去赚几年钱的打算。他的那个瓜干子煎饼脑袋里就好像入了什么迷糊道似的,一天到晚总是琢磨着到城里头去做点什么小买卖挣点钱,好改变改变他们家里几个月都闻不到猪肉香味的贫苦生活。
去年春上,司马祖就听他们村的村会计李洪铭说过,这两年许多乡下人在城里头跟着那些包工头干建筑,修公路什么的,一个个的都赚了大钱,就是那些在城里卖豆腐,卖豆芽,倒腾青菜,倒腾水果的小商小贩也挣了不少钱,就连天天挨家挨户收酒瓶子,收破烂的那一些人,都比在家里种几亩庄稼挣的钱多的多了。
总之,那些到城里头混穷的人,这几年来都赚了不少钱,有一些脑袋瓜子好使唤,手脚勤快的人都已经混成了有身份,有钱的大户人家,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城里头享清福去了。
那一天下午,司马祖倒背着双手在村里闲逛的时候,无意之间听到李洪军的媳妇一边压碾一边跟站在碾旁边的二愣子的媳妇说,她大伯哥李洪铭明天早上要坐着村委会刚刚买来的那辆崭新的120拖拉机,到城里去给村委会办什么紧要的事情。
嘴上叼着自己卷的纸烟,迈着四方步,沿着小路边闲逛的司马祖,猛不丁地听到这两个压碾的女人说话,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浓浓的三角眉一皱,心里一寻思,老妈妈嘴一瘪,顿时就乐了。他笑眯眯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回家,从堂屋里屋的枕头底下拿了一毛钱,屁颠屁颠地跑到村西头,从陈老六的小卖部里花了八分钱买了一盒葵花牌香烟。
司马祖一路走着一路大口大口地抽着刚刚买来的香烟,在村子里四处寻找村会计李洪铭。他跑了一身热汗,抽了三根香烟,问了不少人,这才在村子外面西山坡上的田地里找到了双手握着锄头,弯着腰,撅着屁股干活儿的李洪铭。
李洪铭这个眯缝眼,长眉毛,大嘴,鹰钩鼻子,高颧骨的中年男人,让人们打眼一瞧他这个长相,就知道他是一个颇有心机的人。况且,他平时走路的时候还喜欢低着头走路。农村里老话说,看人看走相,仰头的老婆,低头的汉,这样的人最难缠。
司马祖满脸笑容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刚刚买来的那一盒香烟,大步流星地走到田地里,站在李洪铭的身前,二话没说,一边给李洪铭递上一根香烟,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拿出一根火柴划着火,给李洪铭点燃香烟。
李洪铭一大口一大口地抽着香烟,双眼不动声色地看着神情有些兴奋的司马祖,心里有些惊愕,寻思着,这个小气鬼今天这是怎么啦,哪一根神经短路了吗。
司马祖全然不顾李洪铭的神情,拽起李洪铭的一只胳膊,一脸严肃地说:“走,咱俩先到地头上坐下来,然后我再跟你商量一件小事情。”
两人来到地头边上,面对面的站在那儿,司马祖低声下气地绕着弯子跟李洪铭套了好一大会儿的近乎,东扯葫芦西扯瓢地又扯了一阵子,这才把自己准备到城里头去做点小买卖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和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一根香烟接着一根香烟使劲的,大口大口地抽着香烟的李洪铭说了说。
李洪铭站在那儿耐着性子听明白了司马祖的话,心里寻思着,我说呢,这个平时办事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这一会儿怎么这么一个劲的巴结我,一根香烟连着一根香烟的给我上,原来是想明天早上跟着我的120拖拉机到城里头去呀。哼,你这个平时眼睛里没人的老屄抠子,哪里有这么便宜的好事让你来沾光,我不狠狠地宰你一刀,我就不叫雁过拔毛的李洪铭了。
李洪铭心里寻思到这儿,便故作深沉地低下头去,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大会儿,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司马祖那张急切的红脸堂子,似笑非笑地说:“我说老表舅,想不到你还真长本事了。可这个搭车的事啊,你也知道的,公家的车,还是刚刚买回来的,咱们村里这么多的人,那可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呀!这件事情吧,说实在的,我自己确实是做不了主,我得回去跟支书汇报汇报,我们研究研究之后,这才能跟你说行还是不行。”
李洪铭阴风阳气地说完这一番话,看着司马祖的脸色有点不对劲了,便直截了当地说:“要不我看就这样办吧,说实在的,你也不是什么外人,现在你先去给我买二盒普藤牌的香烟,明天早上我就偷偷地捎上你,我知道支书这段时间烦透了你,咱俩不和他说这件事情就行了呗。你看怎么样?我的老表舅。”
还没等到司马祖说话,李洪铭紧接着又略带嘲讽意味地说道:“我说城里人!行不行啊?反正明天早上你就要到城里头去赚大钱了,你也不差这两个小钱呀。”
李洪铭说完一看司马祖的脸色不好看了,便不耐烦地蹲下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头上,两只手放在两条腿的膝盖上,仰起头来,用一副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司马祖这张难看的脸,等待着司马祖的答复。
司马祖刚才买的那一盒葵花牌的香烟,这一阵子已经让他爷儿俩站在山坡的地头上给吸光了。地上的那十七个烟头,只有最小的那五个烟头是司马祖扔的,稍微长那么一点的十二个烟头都是李洪铭这个熊货给扔的。这一大会子了,司马祖就想弯腰捡起地上那些长烟头来剥一剥再抽上几口,可他始终都没有拿下脸子来。
司马祖眼睁睁地瞅着自己的八分钱,不声不响地就让这个李铭给败坏光了,心里头疼的不得了,早就把李洪铭这个败家子给暗暗地骂了十八遍。
李洪铭这几句连讽带刺的疙瘩话刚一说完,司马祖这边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只见他一脸怒容地伸出胳膊,用手指头指点着坐在地上的李洪铭的大黄脸,就大声地咋呼了起来:“你别用这种熊眼神看着我。明天早上我就是拉着地排车子去城里,也累不死我的。哼!老表舅就用你这么点事,你也要讹我这么一下子,你说你算是个什么熊玩意儿!啊!”
李洪铭冷不丁的一下子就被司马祖这头倔驴给怒骂的愣住神了,还没有等到他弄明白这个有求于他的司马祖怎么突然之间来了这么大的火气,只见司马祖已经转过身子,迈开双腿往村子里走去了。
李洪铭愣愣地坐在那儿,望着他老表舅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气呼呼地站起身子,嘴里嘟囔着说:“嗨,两盒眼看着就要到手的香烟没啦,你看这事让我给弄的!唉!真是不怎么样。”
紧接着嘴里又嘟嘟噜噜地说:“你愿意跑着去就跑着去吧,累死你这个熊货也没人心疼。哼!明儿早上天不亮我就走,我就是不捎着你,我看你能把我怎么着!求我办事,还跟我吹胡子瞪眼睛,还朝我大咋呼小叫唤的,真是的,没见过这样的熊人。走,回家喝茶去。”
李洪铭气哼哼地扛起锄头就往村子里走去,一路走着,一路上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狗日的,这是个什么熊玩意儿,怪不得人们都说他是属狗屄的,真是许进不许出啊。”
李洪铭到了家,一边喝着上午泡的已经泡的没有什么颜色的茶水,一边跟他老婆东一句,西一句地数落起司马祖这个小气鬼往常的一些不是。他老婆也跟着陈芝麻烂谷子,添油加醋地附和着他骂了一阵子司马祖,他这才算是消了火气,随便吃点晚饭,早早地就上床睡觉去了。
这么多年了,平日里司马祖自己都是抽旱烟叶子,只有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或是家里来了什么贵宾贵客,他这才狠狠心,咬咬牙,跺跺脚,舍得花八分钱去买一盒葵花牌香烟来跟着客人一起抽抽,过一过成盒的香烟瘾。
刚才李洪铭站在山坡地头上那儿一会儿的工夫,就足足地抽了他十二根葵花牌香烟不说,末了,末了,竟然还那么大口大气地让他再去买两盒一毛五分钱一盒的普藤牌香烟来上供,这一下子可把司马祖给气晕了头。
司马祖一路愤愤地往村里走着,一路大骂着:“这个狗日的,一开口就跟我要二盒这么贵重的香烟,他是怎么想的呢?我日他娘的!这个暗下口的闷呲狗,今天竟然敢这么明大明的朝我下口了。明天早上也就是顺路捎着我的事,他就敢这么祸害人,他也真他娘的越来越不是个熊玩意儿。”
司马祖到了家,进了堂屋,抓了一小把干干瘪瘪的生花生米,倒了满满一盅瓜干子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喝起闷酒来。
司马祖喝了几口酒,嘴里就开始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起来:“这个野兔子都拉不下好屎的穷山沟,这个没有一点人情味的石头村子,我是待不下去了。看起来我要想活出个人五人六的样子,要想让村子里这三百多户人家的老少爷们都看得起我,那就得赶紧进城里去赚大钱。我算是看透了,这个年头,谁的手里有钱,谁才是个人物。”
那天夜里,司马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寻思着下午李洪铭跟他要香烟上供的事,他越琢磨越气恼,气得把李洪铭的祖宗八辈都给骂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解除他心里的怨恨。
日头刚刚露了一点头,双眼有些发红的司马祖便穿上他老婆连夜给他缝制的花粗布大裤头,花粗布大裤头里面的大口袋里装上了他们家里仅有的一百三十元钱。他穿上裤子和衣服,下了床,来到外屋,从泥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倒在搪瓷盆里,草草地洗了一把脸,用毛巾擦擦脸和手就走出了屋门,进了茅厕。
司马祖从小到大洗脸从来就没有刷过牙,用他的话来说,俺老辈里就不兴刷什么牙。原本好好的牙,天天刷来刷去的都给刷薄了,人还没有老死,一口牙先给刷没了,这不是花钱找罪受吗。
司马祖从小跟他爸爸学的,上厕所从来不用卫生纸擦屁股,随地顺手找块石头片,刮刮屁股就完事。有的时候一不小心手指头沾上了大粪,有条件的话,就用水洗洗手,附近没有水洗手的时候,就随便在墙上或是抓把树叶子之类的什么东西搓一搓,擦擦手就完事了。
司马祖从茅厕里出来,可能是把两条腿蹲的麻木了,他拐拐拉拉地走到一块青石上,默默地坐在当院子里,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发起呆来。
司马祖发了一会儿呆,一下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双手麻利地解开裤腰带,伸手从花粗布大裤头里面的大口袋里掏出钱来,抽出三十元钱,用嘴叼着,把手里的那一百元钱又放进了花粗布大裤头里面的大口袋里。他系上裤腰带,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和拇指,把嘴上叼着的钱捏到两个手指头中间,站起身来不哼不哈地走进屋里,把三十元钱放到八仙桌子上。他看着桌子上的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回到了当院子里。
地排车上放着两个蓝地白花旧粗布包袱,一个包袱里是司马祖的几件旧衣服和一双崭新崭新的军用黄胶鞋。另一个大包袱里是他老婆连夜给他烙的几张白面菜煎饼和三十几张瓜干子煎饼,还有一罐头瓶子辣椒咸菜,一罐头瓶子青萝卜条咸菜。
司马祖的老婆抱着一个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蓝地白花粗布棉被,默默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轻轻地把棉被放到了地排车上。
司马祖站在那儿看着一直屋里屋外忙活不停的老婆不耐烦地说:“抱回屋里去,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旅社里有棉被,冻不着俺的。”
司马祖的老婆看了看满脸焦躁的丈夫,不声不语地地抱起棉被回了屋里,把棉被放到椅子上,从八仙桌子上拿起那三十元钱,转身又来到了当院子里,小声小气地说:“穷家富路。家里有吃有喝的,用不着什么钱。你把这些钱放到裤子口袋里,用起来方便。拿着吧。”
司马祖没有伸手去接钱,反而狠狠地瞪了他老婆一眼,吓得他老婆连忙把手缩了回去,赶紧把手里的钱装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朝着司马祖挤出一脸笑容,小声小气地说:“你看看你,吓人倒怪的,这是干啥呀,我装起来就是了。就要出门了,不要生气嘛。”
司马祖看着他老婆那一副受气包的小样子,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伸手拉起他们家的地排车,闷声闷气地说:“佛活一炷香,人活一口气。你就看着我挣钱的本事吧。”
司马祖的小儿子仍然还睡在梦中,两个闺女大了,懂事了,听到爸爸妈妈的动静就赶紧都起了床,来到院子里,一起和愁眉不展的妈妈跟在神色阴沉的爸爸的屁股后头,默默地走出了他们家那两扇连条大黑狗都挡不住的破大门。
一家人路过李洪铭他们家大门口的时候,朴实,有点小聪明,又有些狡诈的司马祖,扭头看了一眼小路左边那两扇紧紧关闭着的木头大门,也不知道为什么,脚下不由自主地就加快了脚步,嘴里恨恨地嘟囔着说:“哼!狗日的,整天撅着屁股看人,有眼无珠。你就好好地等着看吧,我让你这个熊货好好的瞧一瞧,我司马祖是不是一个真正有本事的人物。”
司马祖的嘴里嘟囔到这儿,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头也没回地拉着地排车往前走去了。他的那种劲头让人看着有那么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大气概。
司马祖他老婆和两个闺女站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眼泪汪汪地看着,望着他们家里这个顶梁柱,孤身一人拉着家里这辆破旧的地排车到城里头挣钱,给他们娘几个买白面馍馍吃,买猪肉吃,买新衣服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