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山,点着几丛映山红,披着过了冬也不曾退下的绿衣,轰隆隆地掠过火车的车窗。
我算不上是个久居他乡的人,但因是头一次离开居住了20多年的家乡,没出息的,总是想念家乡,不禁一次次踏上回家的火车。
其实,家乡不过是一个小村庄,和许多中国的农村一样,她有着高矮错落的房屋,款式很多:精装到外墙的小洋楼、粗糙的砖瓦房、破旧的早就过时了的土坯房。住在里面的人们也如他们的房子一样,各有各的脾气。对门那家的主人脾气不好,夫妻两个吵起架来,整个村子都听得见。而隔壁的两口子则全然不同,老夫老妻了还会牵着手漫步,让人好生羡慕。
将这些散落的房子穿起来的,是谜一样的羊肠小道。可别小瞧这些小道,漫不经心的表面下潜伏着迷一样的关系,同一条小道上串着的可能是一百年前就开始繁衍的一家兄弟;一对隔着小道,边洗菜边聊天的妇女,或许是传承了不知多少年的妯娌;小道旁偶尔出现的坍圮了岁月的木屋,又不知见证了哪个家族的变迁。
走在这些路上,我总会猜想,这些房子里发生了什么样故事,那些在我出生之前就粉墨登场的人物,又有怎样悲欣交加的人生。
我家的小屋就盘踞在村子的一个角落,从最初记忆里的一层小平房变成了现在的三层,我最爱顶层的大阳台。像许多故事里的小姑娘一样,我爱在心情特殊的时候爬上瓦背,坐在高高突起的屋脊上,俯瞰整个村庄。我知道,东边对应的是幼时念的幼儿园,过一点是太公太婆的曾经的家,门口塘上来就是做豆腐的人家,西边的山上则是先祖的墓。
这次回家之前,就听说清明要迁一迁祖宗的坟,所有马家的子弟都得回去。我从来不知我们的先祖曾为一方父母官,当年据说送葬的人从保宁门排到了这西山。然而,漫长的岁月稀释了血脉亲情,他的后人中也已没有人会为他扫墓,墓前的青砖怕是早已剥落。奇迹的是,墓地的具体方位还是抵住了时光的蹉跎,一代一代口耳相传下来,总算日后动土不会冲撞了他。西山上,还有一口消失的湖,扫墓时的必经之地,我见过,只剩下龟裂的干巴巴的湖床,爸爸曾经亲口对我说,他就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童年时常和小伙伴来这里玩耍。
屋脊的另一面,是由一条黄色的土路开始的,它弯弯曲曲,穿过大片大片正方形的田野,穿过荷花池,穿过养鱼人简陋的小屋,穿过一排排整齐的士兵似的杉树,向远处延伸。兀然横过来一条黑色的柏油路,切断了一切的绿,城市在那一端警告你,该是收回视线的时候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城市会慢慢的吞噬这个村庄。母亲在电话里说,屋后的那片田野上,公路已经修的差不多了。以前每一次在屋顶看浸透了霞光的天空,看飞机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看整饬的田野间熟悉的身影,我总觉得时光不长久,似乎再不看就来不及了。西落的太阳未免无情了些。
异乡的山水也是无情的,他们只在你的眼前闪了一下,仿佛无精打采的一瞥,便傲慢的抬起头颅从火车两边飘远去了。在火车上,无论窗外的景色多么迷人,也抵不过几两的睡意,浑不如在梦里惦念家中的几棵桂树,几株茶花。一场梦醒,正好下车。
提着行李携着满腹的愁,走入村口,空气突然变得清新之至,远远近近的鸡鸣犬吠,孩童的打闹声都夹在这熟悉的气味里。迎面遇上熟悉的长辈,笑着招呼,传来一声乡音:囡囡,回来啦。
晚上,村里的叔叔伯伯都爱来我家门前闲聊,几把退了漆的凳子,几张咿咿呀呀的椅子,就这么天南地北的聊。
“听说,镇里政策已经下来了,要赔地了。”
“唉,以后不知道要搬到哪里去喽,到时候,我们还做邻居啊!”
我听了,只是无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没有一个地方比家乡更好,就算它如韩少功所说的一样拥挤不堪,浮粪四溢。但失去她,我将一无所有。我的成长,我的记忆,我的情感,都会变作虚空。没有故园在背后的支撑,我何以立身。我仿佛看见我变成一个孤单的人,行走在一个不熟悉的城市的街道上,模糊了表情。身旁川流不息的车辆与我无关,熙熙攘攘的人群与我无关,那个静静等待着我的社区公寓与我,无关。漠然更匆匆。
常听人说,时代洪流,如今这条洪流终于要将我熟悉的生活冲走,如同他曾经冲走了爷爷幼年的那个湖,冲走房屋里的一切一样,他终于要冲走我的家,我的小道,我的田野,还有,屋脊上的天空。
也许有一天,村庄的名字会从这座城市的地图上消失,人们再也找不到我所见过的景象,就连这个村庄的后人也会忘记他们源自哪里,清明节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祖先,还需人探望。曾经繁盛的家族最终分崩离析,散落在城市里,惟有相同的姓氏还在铭记。到了那个时候,有谁还会记得这个村庄呢?
只怕是,不识故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