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说起喝酒,我自己没喝过多少酒,倒是从小到大天天跟着我爸参加各种酒场,看着一群群人喝的风生水起,心里只剩下满满的厌恶。我爸是个喝酒没什么数儿酒后还断片儿的人,拿酒写出的文章一个比一个精彩绝伦。比如有次他喝完了回家,躺在楼下花园的草坪上酣睡,大家找不到他,急得差点报警。再比如有次一位仁兄喝高了,倒地不起,我爸撂下酒瓶子横着把那人扛在肩上就一路跑进洗浴中心大堂,自己还以为进了急诊室。不仅如此,在家里发生的大事小事足足能装下几箩筐,要是稍加整理,我想开个故事会应当不成问题。

也许是因为自己喝酒的历史太过浅薄,我一直都搞不懂这酒到底有什么好喝。发酵粮食的冲劲儿,冰冰凉凉的口感,咕咚一口咽下肚再砸吧砸吧嘴儿,一声酣畅的感叹……构成了我对喝酒的全部印象。酒这个东西,说到底也就是一种饮料而已,跟那些果汁酸奶茶水没什么本质差别。倘若哪天一声令下,酒桌上人人都给我改喝苹果汁,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的场面不知是否还能存在?抑或人人举杯小酌一口,仍旧把盏言欢?

酒精的特殊功能就在于麻痹神经,喝酒的特殊感受就在于忘记自己。神经既受了麻痹,便懈于操纵机体遵循那套已有的自然规则和社会规则,反正老子不工作,你自己爱咋的咋的。所以,喝了酒的人往往会慢慢恢复“出厂状态”,身心逐渐向婴孩期靠拢,直到冲动又重新成为一种随意支配的能力,情感踩在理智的头顶,三下五除二把曾经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花花绿绿一团乱麻般的“顾虑”扯下,扔得远远的。这就像原始人脱下了树皮,以最坦诚简单的方式面对眼前的世界。喝酒喝得越尽兴,这“顾虑”就扯得越干净,身上的枷锁和镣铐也就挣脱得越潇洒。想大笑就大笑,想痛哭就痛哭,我就想这么做,我不想管你们,你们也犯不着来管我。我哪里还有什么顾虑,想做什么就去做呗,这不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余秋雨笔下的慕尼黑啤酒节,“醉得忘记了身份和姓名,忘记了昨天和明天”,端庄行走的老太太把吹气纸龙戴在头上,几个年轻人像是劫后重生般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风度很好的中年男子忽然当街脱下了长裤,为什么?仅仅因为他感到热而已。人们手里拿着酒瓶子,踉踉跄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嘟嘟囔囔,理智人谓之“疯狂”。但“疯狂”这词在我看来颇有点滑稽色彩,哪儿来的什么疯狂不疯狂,本性展现而已,这就是人类最放松的,没有一点戒备的样子,婴儿般自由飞扬。他们不应当成为我们在没喝酒的理智人立场上应当批判的对象,否则这就变成盔甲穿戴整齐的自己道貌岸然地对一个赤身裸体的自己发表谴责——可谴责人和被谴责人,却又是同一个人?

滑稽也好,可笑也罢,事实还是人们并不欢迎醉酒者,并不希望看到酒精因子充斥着街头巷尾,有些国家当初甚至还严禁此事,比如美国的禁酒法案。刨去其他复杂的社会因素,单摘人们的心理因素来说,这种排斥应当是社会规则支配下的所谓“绝对理智”的结果。当我们早以习惯于生活的条条框框,从头到脚都被设置好完备的理智行为模式时,突然看到一个行为与其认知能力大相径庭的“异类”出现,理所当然地会感到不舒服。就像小孩不喜欢总是醉醺醺的祖父母,除了酒的刺激性气味令他们感到不快,那种自身信仰的行为模式被打破后产生的惶恐不安之感,也许才是孩子们抗拒心理的主要来源。

所以,从某种情况上来讲,跟那些不敢喝酒,怕自己酒后失态的所谓理智人相比,喝酒之人其实是另一种形态下的“勇士”。他们有勇气去挑战这些行为模式,有勇气去挣脱世俗禁锢,有勇气去面对并享受真实的自我,有勇气以酒精为介获取片刻彻底的欢愉。而冷眼旁观的理智人们只是在固执地守护着自己被迫的束缚与懦弱,并且无力地为之辩护,用干枯的嗓音为之摇旗呐喊。

酒精饮料也许没有那么可口,但它通过麻痹的手段给了当事人一小段做回自我的机会——一段完全的,真正的放松的机会,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在繁世中以酒寻解脱,寻欢愉。

有句话叫:我有酒,你有故事吗?其实,有酒的人,或是喝酒的人都有点儿故事。在刚刚下课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有一群喝了酒的人三三两两在路灯下走过,高声谈论着什么,其中有一个人激动地将双手举过了头顶,另一个人大叫着拍打了他的肩头,自己却踉跄着退后两步。他们挤在一起,总是互相撞到胳膊或者踩到脚,但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去——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向哪里走去?我远远地看着橘黄色灯光下的他们“发酒疯”,姿势不免丑陋,但脸上兴高采烈,忽然我就觉得,也许我们应该用一种更包容的态度看待他们,尊重他们来之不易的这段回归自我的时间,就让他们放下一切好好享受一次。不要对他们有过多的苛责和干扰,因为酒醒之后,他们也就不得不回到现实,重新穿戴好一层层盔甲,又成为一个万般无奈的理智的人,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

我看着那群人走远,脑中浮现出一幕幕爸爸喝酒后的样子,有时狰狞,有时可笑,我们有时会对他破口大骂,有时又会心疼地揩揩眼角的泪珠。唉,喝酒就喝吧,谁心头没点儿故事?人生不易,多大点事儿,就让他们喝去吧!

(作者:佘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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