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医馆

序

北岸有冥，名曰地府。引魂灵，渡往生。彼有碎灵，残魂，执念者，医者渡之，谓曰黄泉医馆。 

前尘1

遇着莫卿林的时候，我是被牛头押过来的，也许是喝过孟婆汤的缘由，凡间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

只是依稀记得我被拉扯着走过三生途。而他就站在忘川途边， 脚下是开到荼蘼的彼岸花，他就在花丛中，宛若妖孽。

他身上是黑色的长袍，而长长的头发只用了根红色的飘带松松垮垮的系着，被风吹的晃晃荡荡的，又如鬼魂一样。这样说也不是很恰当，或许他本来也是鬼。

只是，他和其他的鬼很不一样。他站在奈何桥的桥头，身体像人间的竹子一样端端正正，而且他生的也很好看，也许旁人不是很理解，但是你身边都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女鬼和一脸褶子的牛头这样的人物，然后猛然看见莫卿林，这简直是天仙一样的存在。

他的手只是轻轻覆盖在拴在我脖子上的铁链，那腕粗的铁链就直接断裂开来。将我脚下的地板都砸出了几道裂纹。

而后他的手就覆盖在了我纤细而瘦弱的脖子上。

我那时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是鬼魂一样的存在了，当适时只两股战战，啪叽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嘴里还结结巴巴的说：“大，大神饶命啊，小的，小的和您无冤无仇，您就，就饶了小的一命吧。”

他或许没有想到我这样，伸出的手忽然就僵在了半空，而后就是轻轻浅浅的笑声。

我头伏在地上，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想着，能笑出来，或许就不会真要了我的小命了吧。下一刻，就有一双寒凉如冰的手轻轻将我扶了起来。

我抬头，刚好对上他浅含笑意的眸子。

“小丫头，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当然不可怕。他生的这样好看，哪怕就是生气，也不会可怕的。我想，这样的人，若是到了凡间，怎么着也是个美人一样的存在，说不定会有人为了博他一笑，去死都有可能的。不过这样的话，我是不敢说出来的。

万一他生气了，像刚刚捏断铁链一样捏断我的脖子怎么办？虽然我在凡间算是夭折，诶不对，是英年早逝，可我还是万分惜命的。

而后他便牵起我的手，缓缓向奈何桥的另一头走去，那里有一座大大的，红色的楼，有浅色的纱幔缓缓晃动着，楼前刻着一块大大的牌匾。我不识字，后来才知道，那四个字，念作黄泉医馆。

“回去告诉宋玉，这个小丫头，我要了。”

我回头看向牛头，那个方才还对我凶巴巴的地府官员，此刻像极了温顺的狗儿。我被他牵着，抬头，就看上他的侧脸，他一定是很厉害的角色吧，不然，怎么能让那么嚣张的牛头都乖乖听他的话呢？

可就算这么厉害的人，刚见面就牵人家女孩子的手，也不是很礼貌吧。虽然他长的很好看，但是他的手真的好冰啊，被他握着的手，已经被冰的很痛了。

为什么鬼魂也会痛啊。我内心已经泪流满面了。不过，大佬咱也得罪不起呀。

“怎么了？”应该是察觉到我的不自然，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没什么，没什么。”我呲着牙说道。“大佬咱们这是要去哪？”

可能是看不惯我这“谄媚”的模样，他攥着我的手松了开来，极其努力的想对我挤出一个笑容，不过还是太生硬了。

呃，他还是最适合做个冰山美人吧。

“小丫头，以后就和我留在这医馆吧。这样，就永远不用受轮回之苦了。”

他的手覆盖在我的头顶，好像是把我的头顶当做扶手了。不过也是，我死时，也不过十岁，而他生的本来就很高大，算来，我还不及他胸部的位置。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小丫头，以后，我就叫你做宅九了。”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眼睛像极了快要被熬干了的墨汁，浓稠的让人看不出主人的心思。

不过虽然他生的很好看，可是这个人，起名字的能力，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啊。宅九这个名字，也就比村里的翠花，狗蛋好听那么一丢丢。不过，想在若是他唤我王九的话，我浑身鸡皮都要起来了。这样对比下，宅九也就没有那么难接受了。

我瘪了瘪嘴，然后很狗腿的笑着说：“多些大神赐名，小九子感激不尽。”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也变的有学问了，才知道，那两句诗还有后面的两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他是想告诉我，其实我们是重逢的人吧。

不过我那时，甚是愚笨，白瞎了他的好心思。

他半蹲着身子，刚好够平视我的眼睛：“小九子。”

他笑：“那小九子，以后也不要唤我做大神，大佬之类的了，唤我卿林便好了。”

冰凉的气息就洒在我额头，他的脸距离我这样近。不过，他的皮肤可真好啊，和玉一样洁白无瑕。嘴巴的形状也这样好看，只是有些薄了，看上去白白多了几分凌厉。

我的脑海这样乱糟糟的想着，忽觉得鼻下一阵热流，手伸出来胡乱的抹了抹，顿时欲哭不得。

我的天哪，什么人能告诉我，为什么鬼也会流鼻血呢？这简直太诡异了好吧。

“你的房间在二楼，从西面的楼梯上去，右手边的第一间便是了。阿九，你先过去换身衣服吧。”

“那你呢？”这里好歹也算是地府，这么多的恶鬼都在，若是没人保护，他就不怕我这小女子被吞吃入腹吗？

“你在房间里等我好了，我去拿样东西。”

我慢慢松开了拽着他袖口的手，然后裂开了嘴：“那卿林你要快点回来呀。”

这间医馆很大，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阴森。

传说中，地府该是黑暗不见天日的。可是这间医馆似乎是漂浮在云海之上，头顶，还有一轮硕大的明月。光线明亮且柔和。便是在室内，也完全不用点灯。

莫卿林为我准备的房间不算很大，不过放置了一架多宝阁，好几扇屏风。有床与桌子，还有好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只是，这三面无墙的设计，也真是绝了。

靠近床的地方还有一个架子，挂着件月白色的长裙。样式并不复杂，面料上只有些浅浅的祥云的图案。穿上身后才发现这衣服是这样的合适，就好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

我摇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到脑后。明明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再这样想，我怕是都能脑补一出莫卿林精心筹谋的大戏了，还是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换好衣服后外间便传来脚步声。我有些局促的坐在床头上，心上多了些不安。实在不知道，他要我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小女子用来做什么。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倾城角色，能让咱们莫大人到主子那去讨生灵丹。”有娇俏的女声传来，并不是莫卿林。

只是抬头刚好对上一抹探询的目光。

来的是个女子，穿了袭浅灰色的长袍，同她熠熠生辉的容颜很不相称。

“原来是个黄毛小丫头，我说莫卿林，你口味也太重了吧，这么小的丫头，你都下得去手？”

她嘴角噙着笑，却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在我心里，那时的优昙，比牵我来的牛头还要恐怖。

而莫卿林就跟在她身后，我慌忙起来，想先问个好，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女人直接将一个东西塞进了我的嘴里。而后那东西就直接化作水一样的东西，流进了我的胃里。

我想挣扎开，只是那女人的力气实在是大，钳着我的下巴，让我动弹不得，偏生还满脸笑意：“小丫头，这个可是好东西，姑奶奶我求主子求了三百年都没有得到，你可不能浪费啊。”

我晃晃脑袋，却觉得后颈一疼，而后身子一软，便瘫在了那个女人怀里。

“优昙，你做什么？”

虽然身体不受控制，但是我意识却很是清明，听得莫卿林关心的声音，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我的莫大人，生灵丹这个东西，可是地府的神物，普通鬼魂吃了，便可如凡人一般出入阳间再不受阳光伤害，让鬼魂变的和天庭的地仙能力差不多了，这样天大的好处，你当真以为一点副作用都没有吗？”

女人将我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叹了口气说：“普通鬼魂吃这生灵丹，内脏便如烈火烹煮一般，痛不欲生。生生要痛上好几个时辰才能消受的了。这丫头这样小，我若是不将她打晕了，怕是她的惨叫能将这黄泉医馆的房顶都掀飞了去。”

她这样说着，我心里渐渐生出了冷汗，我意识还这样清晰，只是身体无法动弹，那么一会痛的时候，我连满地打滚，嚎啕大哭都做不到！！！只能生生受着了。真不知道这个叫做优昙的女人，是帮我还是害我。

这样想着，小腹忽然传来一阵抽痛，这感觉………………

人最丢脸的事情是什么呢？

别人我或许不是很清楚，但是，那天，当我第十次从黄泉医馆旁的河流离开时，我就知道，这天一定是我短暂的人生加上未知鬼生中最丢脸的时刻。也是在这天以后，黄泉医馆多了间茅厕。

优昙扶着我，对上了莫卿林快要发绿的脸，尴尬的笑了笑：“谁能想到，鬼也会拉肚子来着呢？”

…………

莫卿林待我很好，好到，常常会让我怀疑他是将我当做闺女一样养着的。

不过介于优昙那个嘴上没有把门且极其龌龊的女人的影响， 莫卿林大人之所以收养我并看护我长大的原因是为了娶我的这个念头，就这么深深在我心里发了芽。我想，如果他不喜欢我，没有报着娶我的念头，又何必给我吃下生灵丹呢？让我一直保持着幼童形象不是也可以吗？

于是，年幼的我，就这么抱着这并不光明磊落的念头渐渐的长大。或者说，在黄泉医馆这个地方，和莫卿林相依为命。

“人有人医，鬼亦有魂医。残碎的魂灵过不了往生门，而心有执念者，亦不能被引渡至忘川。”

“那卿林，为什么魂灵会残碎呢？”我抬着头，望向面前的人。眼前的人长发散散的，只用一条暗红色的飘带松松的系着。今日却是穿了件白色的长袍，配上他雪白的皮肤，是要闪瞎我灵动的大眼睛吗？

“死后的人，如果残肢或者残魂被人以术法强留在人间，那么这样的灵魂，就是残碎的灵魂。”

很温柔的语气，缓缓诉说着碎魂的由来。但是那一袭黑色的身影，却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

那是冥历七千八百九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凡间的观莲节。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还清晰的记得，那天我求他去凡间，帮我带一朵凡间的莲花看看。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右手轻轻的摩挲着我的头顶，让我乖乖的等他回来。

这一等，就是很多年，此后鬼生倥偬数年，我都在这里，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