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殇
轰隆,响雷炸破苍穹。
雨,顺势落下,滴滴哒哒。
雨落池塘,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天晚,雨方歇,梅花枝头初露。
云霜懒画娥眉、懒理鬓发,披着白色毛裘,缓步走到廊下,望着公主府大门。门外冷冷清清,无一行人过往。
府中下人们正四处掌灯,府中顿时灯火通明。
“报,”家丁持信快步入府,单膝跪地于云霜面前,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信件,道,“驸马有言,军务繁忙,不能回府,请公主自行用膳。”
云霜接过信,看也不看便收入袖中,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家丁应声退下。
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他到底是没有放在心上。
风拂过,拨乱了她如瀑长发。云霜裹紧毛裘,凝目望着偌大的公主府,下人们正扫尘灰、挂花灯,良久,她才轻移莲步回到房中,慢慢关上房门。
雨停,雪,悄然飘落。
夜,已深。
云霜房中烛火未熄,珍珠帘后的木架上挂着一把长剑,剑柄系着梅花佩剑穗。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干脆披衣起身。
自他走后,她便再也没有熄灭烛火。她觉得,这一盏烛火能给予她一丝温暖,在许多孤独而漫长的夜里。也许,他会回来,看到烛火便知道她在等他。
她走到窗前,轻轻推开,寒风夹着雪吹进屋,屋内顿时烛火摇曳,忽明忽暗。云霜神色黯然,未觉丝毫寒冷,窗外的梅花正肆意盛开,有暗香盈袖。
她立了许久,忽然束起长发,换上锦裘,取下剑,开门而出。
大雪纷飞,皑皑倾城。
云霜戴上帽兜,神情凛然,有几分英气。她出了府门,往东走,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处灯火如昼,充满欢声笑语之地——烟雨楼。
烟雨楼,夜阑城最负盛名的风花雪夜之地。此刻已是深夜,守门人靠在门柱上打着瞌睡,寒风拂过,他打了一个哆嗦,醒了过来。
云霜轻拾台阶至烟雨楼前,守门人睡眼朦胧,弯腰作揖,嘴里朝里喊着“有客一位”。
楼内闻声随即出来一众女子,个个粉黛峨眉,风情万种。云霜被她们围住,挪不动脚步,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冷气,竟无人敢靠近。
有一姑娘见云霜身上有积雪,大胆的越过其他人靠近她,替她拂去。
云霜握住女子刚刚伸出的手的手腕,冷言问道:“顾雪飞顾公子在哪儿?”
“奴家不知。”女子轻摇头,笑的妩媚妖娆。
当真是让人恋恋不忘的尤物。一想到顾雪飞宁愿留在这烟花之地,也不愿与她共振而眠,她便痛心,手上力度加重几分。
女子轻蹙黛眉,欲挣脱她的束缚。云霜自幼习武,比那些阁楼不出的女人大出几分,女子承受不住,低声央痛:“公子,你弄疼我了!”
“我再问一遍顾雪飞在哪儿?”
顾雪飞,当朝驸马,无人不知。成亲那日,全程轰动,目睹这一对佳偶走过正街。
“奴家,奴家…”女子欲言又止。
“你去告诉他,故友在此等候,请他务必一见。”说完,放开她的手。女子应声而去,其他人见状亦纷纷散去。
云霜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风吹动剑穗。那梅花佩剑穗摆动不停,似乎要借风捎去一段过往。
梅花佩,是当年顾雪飞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云霜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顾雪飞的场景,那时她九岁的时候。作为夜阑国的唯一的公主,夜阑王云傲对云霜极为宠爱,在她九岁的时候就为她设立府邸。
那天她刚从王宫出来,就迎面撞上满脸灰尘、衣衫褴褛、双手黢黑的顾雪飞。随身的侍卫立即将他擒住,跪在她面前,令他动弹不得。他奋力挣扎,藏在怀中的馒头便掉落出来,滚到了一旁,而他身后还有人握刀追来。
聪明如云霜,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朝贴身侍女小茹使了眼色,小茹便领人拦住握刀人,听那人说了什么,随后给了些银两,那人喜笑颜开地返回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云霜问道。
顾雪飞偏过头,不理。
“跟我回家好不好?”
云霜也不等他答话,便硬将他带回了公主府,命人给他梳洗。当顾雪飞重新站在她面前时,已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叫花子,而是一个俊逸少年。
顾雪飞是个孤儿,自小在江湖上漂泊,为人十分冷静沉着,深不见底。云霜待他极好,让他和自己一起读书、习武,还时常缠着他让他讲江湖故事给她听。
转眼八年,两人长大成人,日久生情。
那天梅花树下,他将梅花佩赠与她,不说一言。她记得,他说过梅花佩是他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十八岁那年,云霜求父王赐婚。云傲震怒,堂堂一国公主怎么嫁给一个下人。她苦苦哀求,方才求得一线希望。
云傲举办了一场轰动全国的求亲大会,凡是能在通过测试的便能赢取公主。顾雪飞不负所望,脱颖而出,文韬武略皆无人能及。当云霜再次求父王允诺,将他许配给他的时候,云傲却说要让他征战三年,若能收复邻国,必然允之。
三年未到,顾雪飞便凯旋而归。
她终于如愿以偿的嫁给了他,本以为是幸福的开始,却没有想到是折磨的开端。自成亲以来,顾雪飞待她如视草芥,冷言冷语,毫无怜惜之心。
云霜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顾雪飞如此待她。她是公主,自有傲骨,不会无理取闹,却又要问个清楚。
“我道是何故人,原来是你!”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冰冷,将她从回忆抽离。
云霜抬头望去,见顾雪飞站在楼梯间,左右各揽着一女人,神情微醺。脸,还是那张熟悉的容貌,她却觉得陌生的可怕。
“原来公子是这样处理军务的。”云霜不去看他,生怕自己忍不住流泪,冷冷道。
“怎么?你受不了了?”顾雪飞抬脚下楼,左右的女人也跟着他下楼,一人倒酒,一人喂酒,好不快活。
顾雪飞走到她面前,放开女人,伸手抬起她的脸,邪笑道:“好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不如你也来陪本公子喝酒,如何?”
“你放肆!”云霜别过脸,怒道,“顾雪飞,今日我来要个答案。”
“答案?”
“你曾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吗?”云霜质问道。
“什么话?”顾雪飞笑了笑,揽着她的肩,眉宇微蹙,语气轻佻,“是指那些誓言吗?”
“我就问你算不算数。”云霜眼眶微红,一字一句的问。
“看看,都来看看,我的公主生气了。”顾雪飞大笑着围绕着云霜转了一圈,大声的说着,楼上有人闻声出门观望。随后他站在云霜身后,取下她的帽兜,取下她的发钗,长发瞬时如瀑倾泻,又随风扬起。
楼上楼下一片哗然。
“算不算数!”云霜咬住嘴唇,保持着最后一丝倔强,执剑的手青筋暴起。
“不算!”顾雪飞大手一挥,重揽女人入怀,就要上楼。
“等等!”云霜扬声道,拔剑出鞘,剑指顾雪飞。顾雪飞身边的女人吓得退开了,他转过身看着云霜绝望的脸,冷声道:“你恼羞成怒了?”
“这把剑,我还给你!”话音刚落,剑锋直插入顾雪飞胸膛。“还有这个,”云霜右手摊开,手心里是那梅花佩,“也还给你!”
“啪”的一声,梅花佩落地,碎成片,一如云霜的心。
“就当我看错了人,从今以后,你我两不相欠!”云霜说的决绝,似乎在与自己决断,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
顾雪飞,是我执意要嫁给你的,不怨旁人,是我没有将你看清。这苦果我自食,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剑还插在他的胸膛,顾雪飞拔下剑,捂着伤口。看着云霜逐渐消失的背影,慢慢地闭上了眼。
2.真相
晨,王宫。
雨,淅淅沥沥。
凌云殿是云叶国大臣们上朝的地方。早已过了议事的时辰,顾雪飞却还留在殿内。殿内静的能听见殿外落雨的声音。
三万暗卫已将整座王城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带着黑色面具,在雨中岿然不动。任凭百官打骂,他们依然不为所动。黑压压的一片,犹如乌云笼罩。
殿门紧闭,里面的人出不得,外面的群臣进不得。空气清凉,却弥漫着一股杀气。
顾雪飞披巾束甲,单膝跪地,左手握着腰间的佩剑,神色冷峻。
多年筹谋,只为这一刻。
王座之上,云傲冷眼看着落在跪着的顾雪飞,沉声道:“顾将军,何必如此着急?这江山迟早是要传给你的。”
谁都知道,谁成了云叶国驸马,将来这天下便是谁的。
“这江山,本来就是我的。”顾雪飞冷冷道,“王不记得了吗?”
“什么?”
“王难道忘了这江山是如何得来的?”顾雪飞抬起头望着这高坐的云傲,眼神凌厉,有摄人心魄之感。
云傲对上他的眼神,心中一惊。这眼神,好似在哪里见过?他避开顾雪飞的眼,望着紧闭的大门,目光深邃。
那段过往,还是那么清晰,仿若昨日。
“你,是来复仇的?”云傲沉吟一会,方才问道,依旧望着殿门。
“是。”他答得干脆,“我还要你还我一个真相,还天下人一个真相。”
“真相?”
“呵呵,”顾雪飞冷笑,站起身来,道,“十年前王还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是如何得到这至尊之位的,王不会真忘了吧!不知道这些年来,是否有故人入梦?”
“世人皆知先帝是病殁,却不知其实是死在自己最疼爱的弟弟的剑下。”顾雪飞愤愤道。
怎么会忘了呢?云傲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顾雪飞的脸上。从一开始云傲便知道顾雪飞并非是他的真名,他的模样是那样的像他,像他那已故去的兄长,前朝太子——云泷。
十年前,云傲风华正茂不喜权谋,是一个闲散王爷,而云泷已是太子。在众多兄弟中,云泷极为疼爱云傲这个弟弟,凡事不忘。而三年后,与我国一直交好的夜阑国却突然兴兵要破我城池,云泷请战扫平边关战乱。那时,云泷虽政绩突出,但军事上一直无所作为,朝中仍有许多人对他成为太子颇有微词。为了证明自己,云泷才执意请战,谁料这一战竟是三年。这三年,有人欲搬倒太子使出多种手段,为了确保无人可以撼动兄长的太子位,云傲常常斡旋与百官、君臣之间。
三年后,不仅边关平,还收复了此前被侵占的领土,云泷得胜而归。云傲至今都记得,那天王率领百官亲自到城门前迎接的盛况,他金戈铁马、雄姿英才,比身后的太阳还要耀眼。
就在云泷回国一个月后,夜阑国送来国书求和,并送了以为公主过来和亲。夜阑公主自然嫁给了云泷,已结两国之好。看着兄长意气风发的样子,云傲本应开心,但他却觉得云泷变了。一年后,云泷继承王位,夜阑公主为王后。王后欲回乡探亲,云泷便派云傲护送。
自云泷登基后,云傲一直知道他有吞并夜阑的雄心,只是碍于王后两国交好而没有行动。这夜阑也看出了他的野心,已有所防备。两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而这次派他护送王后回国,无非是给夜阑一颗定心丸。云叶国最重要的大臣在他们手上,自然不会有所作为。
说到底,他不过是去夜阑当质子罢了。倘若能换回两国和平,当一回质子又如何。
又一年后,他却向夜阑借兵三万,攻破了王城了,夺了王位。
这,就是顾雪飞想要的真相。
“所以,你也要杀了我?”云傲看着这张脸,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还记得他走的时候顾雪飞还拉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得模样。
“是。”
“哎,我欠兄长的实在太多了。”云傲站起来,略显沧桑。他缓步走到顾雪飞面前,露出慈祥的笑容,开口道:“你会是个好君王。”
不等他说话,他又走到殿门前,敲了敲,殿门便打开了。殿外的群臣见到云傲,口中纷纷唤着“王上”下跪,除了一动不动的暗卫。云傲看见,在暗卫中有一人正穿过宫门朝大殿而来。
风一下涌进来,顾雪飞的披风随风扬起又落下。
“可是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兄长是想要称霸天下,却不想是为了杀人灭口。七年前的那场战乱,竟然是他与夜阑约好的,以百姓之白骨换得至尊之位。事成之后,却要卸磨杀驴,要将夜阑斩尽杀绝。为君者,为民忧,天下以民为本。我云傲决不允许一个视百姓性命为草芥的人为云叶国之王,可我并没有杀他。我与他对质时,他才恍然自知有愧自己撞上了我的剑。我怎么会舍得杀他,他是我最亲近的人啊!”云傲望着远处,目光闪动,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
“你……你说谎,我明明……明看到……”那日父亲命人将顾雪飞送出宫时,他偷偷跑回大殿,亲眼看见云傲的剑刺入父亲的心房。幸而父亲留在身边保护他的人,拼死将他护送出了宫,才有一线生机。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兄长的儿子。你与霜儿偶遇,让霜儿倾心与你,让霜儿成为你进入朝堂的手中刀。”云傲回到殿内,站在他的面前,缓缓道,“你刻意疏远霜儿时,我便知道这一天就快来了,可是你顾虑过霜儿吗?”提到女儿,作为父亲的云傲流露出不曾示人的脆弱。
“霜儿,霜儿,”顾雪飞此刻脑中混乱,不肯相信云傲所说的一切,瞪着云傲厉声道,“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顾雪飞拔出剑,后退一步指向云傲。“我明明看见是你杀了父王,我要杀了你!”说完,挥剑刺向他。
云傲此刻已全无脆弱,一身威严,浑然不动。
3.一场虚妄
哐当,剑落地。
血,一滴一滴。
“霜儿!”顾雪飞抱着将要倒下的云霜,坐在地上,捂住她涌血的伤口。
在他的身后,从梁上跳下几个侍卫将其围住。
原来,他早有准备。
“对不起,对不起,霜儿!”顾雪飞抚摸着她的脸。“传太医,快传太医!”云傲急吩咐道。
“不用了,”云霜摇摇头,“我知道。”
在离开顾雪飞之后,云霜便四处云游。无论她去往哪里,都有人暗中跟随,或是替她提前定好客栈饮食,或是为她驱赶贼人。当她到夜阑国时,听说了前朝的一些旧事,这才明白顾雪飞的所作所为。
谁知,她刚刚回城,便听到顾雪飞逼宫的消息。这才及时赶到。
“这个,我还给你。好好活着。”云霜从怀中取出一枚梅花佩,交到顾雪飞手里,笑着说,“那日的梅花佩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
“父王,过去的事情,请你不要再计较!求你放过他……”云霜伸手想去拉云傲的手,却又无力的落下。
云傲连忙握住她的身后,哽咽道:“为父明白,为父明白。霜儿,你怎么这么傻!”
云霜虚弱的笑笑,眼角流出泪水,她看了看云傲,又看了看泣不成声的顾雪飞。她想拭去他脸上的泪,可是手还未抬起,就闭上了眼。
“霜儿,霜儿……”顾雪飞抱着云霜哭了很久,哭到声音沙哑。
原来自己一直执着的,不过是一场虚妄罢了。
雨,还在下。
云傲颤颤巍巍站起身,屏退左右,显出苍老之态。他走到殿外,雨瞬间将他淋湿。百官还跪在那里,暗卫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没有人看见,雨中的云傲,嘴角的那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