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霾无雪,宜吃萝卜白菜
先生如晤:
今年的除夕比那一年来得晚了几日,旧历就是这点不好,与新历总是不能够啮合,但却因了这点不好,使我能够避开除夕,按新历远赴钱塘,以与先生一晤。
去年1月27日,杭州下雪,我在杭州。今年1月27日,我在被子里卧了一天,直到傍晚才起来。翻日历,猛然心惊,不觉脸上发红,自觉对不起先生。当然,首先对不起的,是自己。
我自七八岁认得先生,至今二十多年。初中时我心高气傲,总以为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也没什么可与言的人,遂把先生当作最可交心的朋友。看先生的诗文,略揽先生的生平事迹,便是最大的乐趣了。我曾不知天高地厚地夸口:凡与先生有关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有一同学问我:那你可知先生的母亲叫什么?我语塞,并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忘了。从那以后,我记住了,“没有不”三个字不能轻易出口。
但有一句“没有不”是确然的,人没有不死。嗐,你瞧我,为什么在岁除又提到“死”字。可是你叫我又怎能不提呢?那年下雪的除夕,鲜血泼红了临安寂寞的街衢,是我这二十余年来永不能忘却的。
近年陆续交了一些志趣相同的朋友,也陆续有一些朋友离开了。我念念不忘而屡次提及的熊小乐,在世时好辩如云,为文如江河奔腾,一泻千里。也常常爱骂人,骂人也长篇大论,引得人又骂他,说他像疯子一样,以致战火不息。但我眼里他却是个清醒的人,骂街好斗也并非不礼貌、没有教养。大凡有才华、有见识的人,都有脾气,岂可以庸人标准论之。想先生当年亦是“沉鸷”,难掩锋芒呢!
我大学的老师,和熊小乐年岁相仿,离开的日期也差不多。他讲课时常常笑着,我在下头听课,看老师笑,我就也想笑,传热学也因而显得不那么枯燥了。我做毕业设计时,每天写程序、找bug,烦得很呐!有一次晚上八点,我去找老师汇报工作进度时,见他还在办公室埋头苦干,墙上的吉他都落了灰。我忍不住问老师,不觉得生活艰难而枯燥吗?他笑了,说习惯就好了。可没过多久,老师便检查出来得了癌症。弥留之际,我们一群学生去看他,他的脸色蜡黄蜡黄,大眼睛向外突突着,面颊塌了下去。那是我最真切地接近死亡的一次。他带的唯一的研究生去看他,哭了,他笑着对学生说:老师走后要听话!他那年刚刚能带研究生,招了一个,但没想到这一生只招了这一个学生。
再就是前几天,我偶然失眠,翻到旧日一个网友的微博,她本来是个刷屏狂的,但主页却显示有一个月未更新了。我点开仅有的评论,见言语不详,又去QQ翻。种种迹象,我确认她是去世了。那一刻好生难过。想到几年前她约我一起看水浒,看阮小七。她给我看小时写的日记:“我就喜欢你(指阮小七)尖嘴猴腮的样子”,哎,那屏幕背后,该是多么可爱的人啊。我虽然到底不知道她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的年龄、职业,生活又过得怎么样。但仅这片语只言,有时亦能勾勒出一副面貌,这副面貌就是对她最初的印象,即便果真见了面,这副面貌也会长久地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所以,我即便看过了先生的画像,心里也一直存着二十几年前头脑中的想象。我亦曾梦见过先生,一身白衣从我身旁经过,我伸出手,想握住先生,却握不到。先生就那样毫不犹疑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哎,离别和死亡一样,叫人难受。我不是个擅长交游的人,慢热得像长久寂灭的火山,也可能正是因为此而朋友寡淡。而一旦分别了,我更不知道再找个什么由头重新相聚,又以“聚散无常”安慰自己,则愈加冷漠起来,甚至故人之间起了嫌隙。别时容易见时难啊!
我不由地开始思考活着与相聚的意义了。活着总会死,相聚总会别离,这给活着和相聚染上了浓厚的悲观色彩,不论再怎么用“生死有命聚散无由”都抚慰不平的悲观。因此,人生不仅要不怕死、不怕离别,还要不怕活、不怕相聚。我平日里读书、写作,学习哲学和历史,就是为了认识自己、认识过去、认识我所在的世界。切身感受固然刻骨铭心,但到底一人所历有限,不如学习。先生啊,我如今几乎是一个置身世外的角色,把朋友离散、家人分别,都勉强看作自然之事,在雪洞一般的出租屋里,过离散与聚合交替的日子。
去年与九月诸友盘桓,唯一所得便是越来越不想上班,人的价值不能用无休止的重复劳动提现。因此,我也不想让读书写作变成一项工作,换些钱可以,但不能变成恒常的任务。退一步说,恒常可以,但不能是任务。我啊,从中学时就不喜欢被安排。我想先生亦能理解此中的区别。
前年曾作歪诗:愿为东京旧家子,生当崇宁大观时,提刀且随先生去,天地兴亡两不知。二十几年来,我一直钦服者,唯先生一人。能使我破家舍命相随者,亦唯先生一人。所以后来并未以任何人为师者,全是因为此心早已认定先生即是先生。然而,哎,近两年我看了些闲言碎语,年纪又大了些,把那少年意气,竟消磨殆尽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与“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这在身体里打了二十年架的了两股力量,似乎后者占了上风呢!先生是儒家的人,到如今,恐怕我也不确定敢说“为先生死”这样的话了,我到底不再恣意任性了。
不知道每个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少年,是否都会最终蜷缩在巴掌大的樊笼里,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避免这一步。即是不能,也希望可以延缓。我如今不讲吃穿,不浸娱乐,不追爱豆,不信权威,只孜孜不倦地在书中与现世建造须弥幻境,任我四方遨游。恐不能再践旧时诺言,但愿他日与先生重逢,能无愧无悔,与先生对酒高歌,畅叙幽情。
毕竟,我终究还是要到先生那里去的。
敬祝
时安
两河燕子陵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