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漂泊如云
高中毕业,我进了工厂。
当时有个政策,家里兄弟姊妹中,如果有一个分配了工作,一个下放到农村或农场,老三就可分配去砖瓦厂。那年,有一千多高中毕业生像我一样被分配到了离市区很远的两家砖瓦厂,所以,我们一起进厂的新工人几乎清一色的是家里的老三。
我进的这家砖瓦厂原来是一家劳改工厂,位于南门外无锡县境内的京杭大运河边上,市区乘5路公交车到终点站,还得走七八里的浇浆路。远远就能看见运河对岸几座高耸的烟囱矗立着,十分气派,可走近了看,却是破烂不堪。工厂没有像样的围墙,几座残旧的砖窑没精打采地冒着烟,几间简陋的平房是厂部办公室。厂里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新工人,没有那么多宿舍,我们就被安顿在四面漏着风的废弃的旧坯房或轮窑上,睡的床铺是用砖坯搁起的简陋的木板。
刚出校门的我们还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虽然来自全市不同的学校,彼此都同学相称。刚进厂那会儿,对破败不堪的环境和繁重的劳动,并没当一回事,劳动时互相嬉戏打闹着,就像是上学时的学工、学农劳动。日子久了,最初的新鲜感过后,面对日复一日单调繁重、又脏又累的活,一种对前途渺茫的失落,油然而生,不知何时是个头。
我是在汗流浃背推着上吨重的砖坯车的时候,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的。那时,我是水坯组甲班的班长,管着二十几号人,其中不乏调皮捣蛋的。我们的工作,就是每天八小时不停地将制砖机上挤出的砖坯,用专用的推车顺着小铁轨推到堆放砖坯的坯场,车子在狭长的坯弄停稳后,等在轨道两旁的女生,弯着腰,快速地将砖坯码到坯埂上,一排排交叉着垒至齐肩高,让其自然晾干。一个班,来来回回推几十趟车,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霜,一天下来,已是筋疲力尽。母亲不放心我,几次说要到厂里看我,都给我拒绝了,谁都不想让父母看到我们干活时的情景。有天,我正挥汗如雨,吃力地低头推着车,猛一抬头,惊讶地见到母亲正站在我面前,眼中噙着泪水。。。
当时对高考没有一点概念,只知道那时上大学是从工农兵中推选的,就像电影《决裂》里的台词,上大学的资格就是“手上的硬茧”。
我们这代人真的是命运多舛,该赶上的都没赶上,不该赶上的,却都赶上了。上小学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时,学校停课闹革命,大一点的学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全国大串联。到处都是抄家、破四旧、游街、武斗。。。父亲因为所谓的“历史问题”被关进了牛棚,母亲也因为出身成份问题,每天学习、检查,顾不上我们,只好把我们姐弟几个送到苏州乡下亲戚家暂时躲一躲。复课闹革命后,我们又重新回到学校,边读书边闹革命,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没有像样地读书。初中的时候,学校教学渐渐恢复正规,可刚有点起色,紧接着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学校又陷入了混乱,一直到高中毕业。说是毕业,其实只是拿到了一张不被承认的学历证明。
那时,无论是大人,或是小孩,无一例外地被政治运动裹挟着,“读书无用论”风行一时,仿佛只要干好革命,其他什么都无关紧要,至于什么是革命,革谁的命,这哪是一个孩子能懂的啊,即使是现在,对于那场浩劫的反思也依然是模糊不清的。
高考恢复了,但怎么考,考些什么,有何重点,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以前就读的二十三中学开办了高考复习班,班主任老师把我们这些学习成绩比较好的学生召回了学校,老师们挑灯夜战,利用晚上时间,为我们讲课。此时的政治环境较文革期间有了一定的宽松,压抑了多年的老师们,好像也忽然找到了施展才华的舞台,没有复习材料,自己编,自己印,讲课更是不遗余力,恨不能把肚子的学问一股脑地灌输给我们。现在回想起来,这短短的一个多月的高考复习所学到的知识比文革中几年读书学到的还要多。
离高考时间越来越近,但我还得上班,一些有门路的人或装病或找其他理由悄悄离开工厂回家复习去了,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不用再干重体力活儿,每天都能有充裕的时间在家全天复习。那段时间,如果上早班,下了班,我就飞快地骑自行车几十公里赶回城里,为的是不耽误晚上的复习课。如果是上夜班,晚饭后就去学校,上完课,再半夜骑车去厂里上班。即使是上班的时候,我也不放过点滴的时间复习。我做了许多小卡片,写上英文单词,放在口袋里,一有空就掏出来读背。毕竟是二十不到十分贪睡的年龄,连轴的上班、复习,人困马乏,有时上班的时候,车推着推着就睡着了。
11月27日,早晨,吃了母亲做的早餐,我骑上自行车独自来到了我的高考考场-------无锡市第十八中学206教室,上午考数学,下午考政文。我报考的是文科外语专业,填写的志愿清一色的都是外国语学校。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考了些什么,早已记不得了。但是,这场成为一代人记忆的考试,我是终生不会忘记的。
那年的考试分初考和复考。初考笔试后,我很快得到了英语口试的通知,经过第一轮的筛选,参加口试的考生所剩无几,考点设在了位于南市桥巷的原教育局内,似乎很顺利。
高考过后,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表面上,我每天照例带头干着繁重而单调的工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而当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一股强烈的期盼涌上心头。
有天,我正在干活,忽听得有人喊我,说领导叫我去一趟,我赶紧撂下手上的活,匆匆走出车间,听到有人议论,说一定是大学入学通知到了,我心里暗自欣喜,脚步轻快得要飞起来。
来的是厂部保卫科的一位领导,见了我,开门见山就问,你是不是有海外关系?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之感。片刻,领导又说,你还是不要考外语了,改考理科吧。
那年高考,我名落孙山。
。。。。。。
第二年,我改考理科,这是我的弱项。。。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为自己没能上喜欢的外语学院耿耿于怀。若干年后,通过国家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我取得了南京师范大学外语专科毕业证书。
二零一八年六月 写在高考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