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锦水汤汤 与君长诀
越清影呆立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碎成了几瓣的玉笏,看了许久。
她承认,她是故意的。
那日他那样冷漠地说她,说她犯贱。
这样的话让她耿耿于怀,他谢怀宣凭什么这样说她?谁都可以骂她,唯独他不可以!
她无法去向他讨个说法,所以她就犯贱给他看,她要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犯贱。
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在群臣面前,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谢北舜不要,她偏偏要倒贴,不惜一切。
从来理智冷静的越清影总是因为谢怀宣而不知冷静为何物,甚至于一再失去理智做出自己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想,幸亏谢越臣不在场,否则她又要挨鞭子了吧?
其实,她这样做的意义又在哪里?毁掉自己的清誉,只为了赌气。她知道,她会是一个虚有其表的淑妃,谢北舜决计不会碰她,这恰恰是她想要的。
而她当上淑妃的缘由也只会换来天下人的鄙夷,但是她就是这么做了。
可是,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玉笏,她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她突然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谢怀宣气走了,这算是她赢了吗?可是,赢了又当如何?她不知道,心里却无比恐慌,亦不知为何。
谢北舜仍旧不曾多言,他只是命司仪匆匆结束登基大典,下一刻起身离开,带着越清影去救谢宁一。
他的目的就是如此明确,一个妃子之位算什么?只要能救谢宁一,让他舍弃皇位、舍去他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越清影确然是有办法救谢宁一的,只是这个办法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因为关键还在谢宁一的心,在于她想不想回来。
这种巫术同她上次救谢怀宣用的巫术一样,几乎是无人敢于尝试的,毕竟谁想耗费三十年的寿命只为救一个可能无法醒来的人呢?
没错,这一次,需要用谢北舜三十年的寿命来换,即便如此,谢宁一也未必会醒,但是至少可以保证,她不会进入轮回,只要魂魄还在,一切便是有希望的。
谢北舜却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道:“只要可以救她。”他未说的那半句话越清影知道,只要可以救她,他不在乎。
那一刻,越清影觉得很奇怪,为何明明都很精明的人,到最后会比普通人还要傻?
谢旻弦如此,谢越臣如此,谢北舜也是如此,他们都因为一个人,一段情而做出不可思议的事。
或许这样的人还应该算上她的母亲、陆采桑、谢怀宣以及她自己。她想起自己当初救谢怀宣时候的心情,她突然就能理解了谢北舜。
她看着床上安静地躺着的女人,不由羡慕:多好,有这么一个爱你的人,无论经历什么,他都不愿意舍弃对你的爱。
她又想到谢怀宣,心下凄然,为什么他轻易就能放弃她?
是人不一样?是她的魅力不够?还是因为,爱的不够深?
她找不出答案,却又不愿意去问,她觉得那样会显得她很犯贱。
呵,又是犯贱,她想,谢怀宣知不知道,只有面对他的时候,她才会显得那么犯贱呢?明明他都说了放弃她,不要她了,为何她还要心心念念?
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和谢北舜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看似冰冷无情,一旦有情,却比谁都要执着,执着得可怕。
只是,如若谢北舜当真是父亲的儿子,无论是与谢宁一成亲还是册封她为妃都是有悖伦常的,他为何竟丝毫不介意?
但是她不会问他,因为她知道他册封自己的目的,也知道,他有多爱谢宁一,就会有多么忌讳任何人提起这段亲疏关系。
暗自深呼一口气,她再次冷静地向他说了一遍:“你想清楚了,这一次会耗费你三十年的寿命,但是她不一定会醒过来,因为关键在她身上,也可能会出其他意外,毕竟地府中我们谁也无法进入……如果,我是说如果她醒不了,我只能用你的血下咒术,困住她的灵魂,让她无法轮回。”
“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那就开始吧。”谢北舜在谢宁一身边躺下,手,与她十指相扣,紧紧握住,而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谢宁一的身上已经被换上了一身蓝紫色的宫装,华丽的锦缎上绣着凤凰云纹,那是皇后才有的规格。她的头发散落在枕边,温柔娴静,整个人如同睡着了一般。
以越清影的视角看去,床上的谢北舜和谢宁一如同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妻,如此安静,似乎在享受着静好的岁月。
她忍不住感叹,父亲那样疯狂的复仇,到底伤害的是谁?又有谁从中受益呢?
这一场复仇,分明是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落到半点好处。仇恨,没有那么可怕,可是把仇恨转化成伤人的武器,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只是当她明白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谢北舜已经慢慢睡去了,越清影这才开始动手作法。
谢宁一已经死了三天了,若是按照时间来算,此时她应当已经到了奈何桥边上了。她必须在此之前,用唤灵术把谢宁一叫住,让她回来。
这种强行打乱地府秩序的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意愿者的寿命,谢北舜就是这个有着强烈意愿的人,从阎王爷手里抢人代价太大。
三十年的寿命已经是越清影的极限,她需要极度小心避开判官和阴差,否则谢北舜搭上的可就不止是三十年的寿命了。
眼前慢慢出现地府的景象,地府的大门不断有灵魂被带进来,越是靠近奈何桥,灵魂越多,越是拥挤。
越清影费了好大力气才在熙熙攘攘的灵魂中找到了谢宁一,一身无暇的白。越清影皱眉,她竟然如此狠绝,什么都放下了,无欲无念。
越清影尝试启动唤灵术,微弱的声音一阵一阵传入地府谢宁一的耳中:“谢宁一,谢宁一,谢宁一……”
谢宁一果然顿住了脚步,她抬头,只是目光是呆滞的,和所有灵魂一样。
越清影浑身紧绷起来,继续道:“谢宁一,回去吧。”
谢宁一却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没有按照越清影的指令挪动步子。越清影不由得着急,她就知道,谢宁一很难召唤。
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用唤灵术引诱着她:“谢宁一,回去吧。谢宁一,回去吧,回去吧……”
“谢宁一,回去吧。”
“谢宁一,回去吧,回去吧!”
“回去……回去……”
谢宁一仍旧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情。
越清影急了,不得不加强了唤灵术,声音也变得强了许多:“谢宁一!回去吧!谢宁一!”
这声音一落,谢宁一果然挪动了脚步,却是向着奈何桥的方向!
越清影连忙再次用召唤:“谢宁一!谢宁一!回来!”
然而,这一次因为着急没把握好力道,声音被旁边的阴差捕捉到了。
阴差们迅速拨开灵魂们,去寻找声音来源,越清影吓得连忙撤回,若是不撤回,谢北舜的命就没了。
就在此时,越清影发现,原本目光呆滞的谢宁一竟然笑了!
她是朝着越清影这个方向笑的!
越清影一阵心惊,继而忍不住咬牙切齿,谢宁一根本没有被唤灵术控制住,她是故意装作没反应,故意往奈何桥走,从而逼得越清影加强了唤灵术,引来阴差。
越清影没有想到,一个人的绝念可以强悍到这等地步,可以超出唤灵术的控制,甚至于反攻唤灵术。
越清影一时无措,她竟然犹豫了,师兄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谢宁一,分明是不愿意回来了。
她终是颓败下来,直接对谢宁一道:“谢宁一,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解脱了,可他还在地狱里煎熬?他是夺取了北越江山,可是,他没有伤害你任何一个亲人,他处心积虑地在保护你们,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回来好不好?”
谢宁一却已经不管不顾走向奈何桥。
越清影怒了,她出声道:“谢宁一,既然如此,不要怪我!”
地府的画面中,谢宁一正在伸手去接孟婆手中的大黑碗。
刚刚接过,黑碗突然翻倒,灼热的孟婆汤洒落在桥上,顺着木板缝隙滴落进忘川河里。
而谢宁一,身体控制不住地倒向一边,直直栽进桥下的忘川河中,与忘川河中其他的恶灵一起,在河中挣扎。
孟婆浑然不觉,撅着圆滚滚的屁股捡起掉在桥上的大碗,舀一勺汤,递给下一个灵魂。
她自己都数不清自己在桥边守了多少年了,成千上万个灵魂在她面前走过,对此,她早已经见怪不怪。
她只是在心里暗骂一句:妈的,浪费了老太婆一碗汤!
越清影默默撤回唤灵术,她抬头看向床上的两人,却发现,谢北舜竟然已经白了头发。
他就躺在那里,原本的满头青丝,此时竟然已经花白,明明那么高大英武的男子,却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倾颓的老人。
她苦笑,是了,为了谢宁一他已经耗费了四十年的寿命,再加上他本来的二十二年,他如今该是六十二岁的花甲老人了。
她颓然地在床边蹲下,眼泪抑制不住滑落,师兄,师兄,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分明已经弃你而去,你可知她有多决绝,你可知她已经放下了对你的爱和恨?你却为她一夜白头,值得么?
她从小到大最仰慕的人便是师兄,在她眼中,他简直就是一个神仙!他那么英俊却又那么厉害,世间仿佛没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
后来越长大,她方才明白,她一点都不应该羡慕师兄,他如今的一切是多少人死好几回都没办法得到的。她越来越同情他,也越来越讨厌父亲。
其实,她知道,尽管父亲那样对待他他从来不曾反抗,不仅仅是因为他真的全然是一个傀儡,还因为,他始终把父亲当成他最亲的亲人看待。
师兄从小到大没有爹娘,只有一个师父,即便这个师父对他再严厉他也不会有怨言,他只会觉得,师父都是为他好,若是没有师父,也没有他。
所以他没有想过反抗,其实以师兄如今的武功修为杀了师父简直轻而易举,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和自己一样,他也格外珍惜这世间唯一的一个亲人。可悲的是,他所以为的唯一一个亲人却从未把他当人看,处处算计他,利用他。
师兄看似无情,实则是最有情的人。对父亲是这样,对谢宁一更是如此。
“她不愿意回来,是不是?”略微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响起,那样的低落,那样的微弱,其间又暗含了多少无奈和悲苦。
越清影擦擦眼泪站起来道:“师兄,早知道会这样,我们应该把真相告诉她的。”
谢北舜侧身躺着,抱着谢宁一,低声道:“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我以为她不过是恨恨我就罢了,待事情过后,她知道了真相便会原谅我。可是,谁又能想到她会愿意为了他而舍弃自己的性命?”
他笑了:“我更没有想到,杀了她的人,竟然会是我……”
他曾经答应过她,再也不会拿走她的性命,一如她曾经向他发誓“谢宁一再也不会离开阿舜了”,他们都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越清影愣怔许久,终是不忍地开了口:“师兄,我已经困住了她的灵魂,你把真相告诉她,她会听到,听到了,她也许就愿意回来了。”
“真的吗?”面具下的那双眼睛迸发出一丝光亮。
越清影忍住涌上喉咙的泪意,郑重地点头:“真的。”
说罢,她低着头走出大殿,却在拐角的地方狂奔出去,蹲在一块假山石后面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