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往事

在父亲摔门而出的那一刻严西生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关于下雨天的记忆,除了与父亲吵架之外严西生想不起来还能有什么,当然也是有的,关于母亲,但严西生对于这种会令人窒息的难过是不愿提及的。

雨声穿过紧闭的房门不停地拍打着严西生的听觉。当窗外只剩下雨滴敲打房檐的滴答声,严西生猛地睁开双眼,站起身往门外走去。面无表情使得他轻轻抬起的每一步如行尸走肉,却又透露着昭告天下的愁眉不展。

一场秋雨一场寒,风起时严西生裹紧黑色的运动衫紧抱双臂。雨是在早上开始下的,经过七个小时的洗礼,道路泥泞不堪。严西生脚步有一些踉跄,似在疾风骤雨里前行。当站在厚重的泥土的气息里,严西生抬起手臂望向缓缓前行的指针,十五分钟的路程比平时增加了一倍。

母亲坟前的野草看起来像是因为雨水的浇灌而肆意疯长,严西生蹲在地上不停地拔着一棵又一棵。被雨水包裹住的青草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严西生握在手心好久,直至手掌心的温度将其浸热,泥土掩盖住它的青涩,严西生才让它从手中滑落。这一刻严西生突然想起小时候,尾随母亲一前一后,同样也是在这一片翠绿的麦田里。母亲出生于江苏乌镇,讲话声音如嘤嘤呢喃,萦绕在严西生耳畔的始终是母亲那一句,“像这种野草阿,它的生存能力很厉害的,拔下以后就要远远丢掉,不然的话它的根触碰到地面还是会继续繁衍生息的。儿子,做一个如它一般的男人,永远不被挫折打败,永远永远。”严西生至今不知道因为母亲而与自己有着微小的关联的这一株植物的名字,这句话也并不是母亲留给自己最后的言辞,但这句话就像一把利刃,时不时的便会刺向走不出母亲早已离开他和父亲的痛楚的严西生的内心。


生性顽劣的严西生总会因为裤子沾染上难以洗净的芳草汁而受到母亲的责骂。

把所有已经脱离土壤的青草堆积在母亲的坟前,严西生干脆利落的一屁股坐在了草堆上,就像一个故意赌气的孩子在挑衅着母亲随时会挥舞过来的手掌。严西生在心里大声叫嚷着我是如此的不听话妈妈你打我吧,一连串的叫嚣声如波涛汹涌,面部风平浪静。严西生不知道母亲所在的那一方遥远的土地是阴天还是下雨,母亲是在劳作还是在休息,大声呼喊究竟会不会惊扰了母亲的好梦。

严西生喃喃自语,絮絮叨叨的向母亲讲起近来与父亲相处的一朝一夕,他也不是太明白为什么每次吵架都会选择在阴雨天气,今天的大吵一架而又有什么原因。

眼前的一切事物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严西生伸手抹掉之前任由其流下的泪水,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孤立无援的孩子,吵着闹着仍然得不到一颗糖吃。

母亲生病去世那年严西生十岁,跪在母亲的床前听完她最后的遗言仿佛是发生在昨天。每次犯错挨打严西生都会幻想着母亲可以变成一个天使,只在温柔的时候出现在面前。而当母亲再也不会站在门口呼唤自己的名字,严西生格外想念的却是拍打在自己幼小的身躯上母亲的手掌。那双手就像是拥有魔法,晴时可以做出美味的一日三餐,缝缝补补穿在身上又是一件新衣服,阴时苍劲有力,严西生的屁股红肿至极。

后来每当聊起童年的记忆,关于挨打严西生只字不提,言语里满是母亲的心灵手巧。如此这般大家便以为严西生已经过世的妈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女人,称赞听多了,严西生也开始不停地告诉自己,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可越是重申,越是怀念起母亲拍打在自己身上的手掌。就像一场关于吃掉一颗酸涩的糖果的梦,但他一点也不愿意醒来。


天空中的云层忽明忽暗,燕子不时飞来几只,在架起的电线上站稳了脚跟。视线跟随着稀疏的线条望向远方,严西生突然想要知道这些繁复交错的线条的终点到底是在何处的远方。

点燃一支香烟,任由其散发出来的稀薄的烟雾蹿向脸颊。吸进,吐出,循环往复。这一刻的严西生格外想念父亲,那个高大伟岸的男人。

初秋的北方昼夜温差较大,吃过晚饭的严西生昨晚功课便早早睡去。深夜被尿意唤醒,打开灯的那一刻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满是恐惧,继而看清楚正坐在床边凝望着自己的是父亲。那一刻的父亲明显是有一丝慌乱的,手背匆匆掠过眼睛。彼此之间并无言语,严西生起身去往卫生间,父亲没有离开。当再次坐回床上,严西生轻声询问欲言又止的父亲怎么了。时间似乎凝固了,听到父亲的回答的时候,严西生仿佛早已忘记自己抛出了一个问题给父亲,他开口缓缓说道,“儿子,到今天为止我跟你妈结婚十七年了。”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转而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在脸颊上。他是一个父亲,他在思念自己的妻子;他是一个儿子,他在思念自己的母亲。两个男人因为同一个女人产生的情感共鸣在这一刻同时迸发。

严西生躺在父亲的臂弯里沉沉睡去,距离上一次父子二人相拥而眠,好像过去了很多年。

少年时代的严西生固执的以为,只要他不听话,母亲就会回到家中,再次挥舞手臂打向他的脊背。但每一次犯错,屁股上久久难以消散的红肿皆是来自脾气火爆的父亲。

这一个夜晚,在严西生的记忆里刻下了深深地烙印。关于父亲的记忆,也是在这一个夜晚,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原来他和父亲,是相依为命的。严西生终于想到了这一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严西生忽而惊觉原来自己已走出门外五个小时之久。行走在回家的泥泞道路上,严西生暗自揣测父亲会不会做好晚餐等待自己归还,亦或者像从前一般,待到自己熟睡悄然返回家中,从而避免父子二人一时难以缓解的尴尬。

家门紧闭,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偌大的庭院里只传来了狗吠声。望向每一扇黑漆漆的窗户,严西生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恐惧。这似乎是从未有过的。二分之一的猜测是对的,家中果然不见父亲的身影。

肚子里不时传来“咕咕”的叫声挑衅着严西生的厨艺,还好煮面这件事于他而言炉火纯青。

只要自己入睡,父亲就回来了。毫无困意的严西生带着浓烈的惴惴不安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快速进入睡眠。他期待着第二天早上会和从前每一个吵架过后的清晨一样,摆在餐桌上的水煮蛋和两碗白粥。父亲也会面带一丝窘迫的提醒着他,“抓紧洗脸吃饭。”

四周一片寂静,指针行走的声音略显突兀,许久之后,严西生沉沉睡去。

父亲仍然没有回来。


梦境似乎持续了一整个夜晚,严西生有些分辨不清楚到底是自己临睡前对于三口之家快乐日子的回忆,还是出现在梦里的情境。

没有上锁的家门让严西生心生疑虑,之前的十二年里父亲忘记给家门上锁的情况一次也没有发生过。按照惯例,五点四十分父亲应该还处于睡梦之中。严西生忐忑不安的敲响父亲的房门,并没有得到回应。推门而入的前一秒,严西生害怕了,但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床铺是平整的,严西生伸出手想要在洁净的床单上寻找到一丝余温,但他失败了。

内心一片慌乱的严西生飞快地跑向堂弟家,重重的把门敲响。言语凌乱,终于讲清楚了父亲彻夜未归。叔叔不停地安慰着严西生,“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但语气里表现出来的惶恐出卖了他脸上强装出来的镇定。叔叔好像叫了好多人一起去寻找父亲,在此之前严西生脚步急切地和堂弟一路找寻。


严西生是在母亲的坟前找到父亲的。远远望去父亲像是在沉睡,愈是走近父亲,父亲安详的面孔愈是令严西生惶恐不安。

一望无垠的旷野里传来严西生声嘶力竭的哭喊。严西生想起父亲因为自己要高考而精心研究的食谱,想起被父亲扛在肩膀上看过的马戏。一瞬间所有与父亲直接有关间接有关的回忆蜂拥而至。严西生想要狠狠地拎起父亲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说好的相依为命却徒留他一人独自悲伤,既然要离开那为什么还要如此轻而易举的让他找到。但父亲冰冷的身躯令严西生除了大声哭喊以外什么也不会做了。姗姗来迟的所有人因听到严西生悲怆的哭喊掩面而泣。


严西生拎着全部家当跪在父亲的坟前,流落在父亲坟前的,一句我爱你,一句对不起,一声叹息。

严西生的语气里充满对自己的恨意,恨自己为什么从未发现父亲的身体状况原来早已每况愈下,恨自己因为不再想要考研而与父亲大吵一架。

严西生深爱着父亲,他的潜意识里想要早日赚钱让父亲过上更好的生活;父亲同样深爱着严西生,他的逻辑便是用自己的能力给严西生增值,让他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生活的更加容易。

躺在父亲的草稿箱里唯一的一条短消息,是一句“儿子我爱你,做了逃兵的爸爸对不起你。”

天气阴沉沉的,远处的人家,烟囱泛起阵阵浓烟。严西生仿佛又闻到了母亲煮熟的饭香味。

严西生一步一回头,望向父亲的坟墓。仿佛背负在身的父亲的使命沉重不堪,压的他脚步踉跄。

严西生长大了,严西生不得不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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