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正值清明,一位穿着极为华丽的女子撑着一把纸伞走在路上。地上有少许积水,因此她走的有些慢。清明时分,人的心情总是格外沉重。
忽而她听见旁边有些吵闹,她看了一眼,原来是一群人在打一个男子,那男子被打的浑身是伤,还死死地抱着胸前的一坛酒,她本想直接走过,那男子看见了她,再也没有挪开眼。
她被瞧得不自在,将手中的伞抛出,只见那伞飞向那群人,那群人被震开,其中一人骂骂道:“哪个混蛋在背后暗剑伤人?”
她走上前去,道:“阁下以多欺少,恐怕不妥吧?”
那人却并不理她,在那儿骂骂咧咧,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她笑了笑:“好久不见。”
她皱了皱眉头:“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你见过我?”
那男子脸色突变,似是想起了什么:“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好似一位故人。”
打人的那群人顺着醉鬼的眼神看过来,忽然一哄而散,逃也似的跑了。
她见他们走了,就想离开,却被那男子拦住了:“姑娘前往何方?”
她轻轻回道“沧州城。”
他急忙道:“巧了巧了,在下也是要去那沧州城,可否与姑娘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她见那人面相柔和,倒不像坏人,轻轻问:“你这伤?”
那男子浑然不在意:“小伤小伤,不碍事。”
她思索片刻也就同意了,这人受了伤还没有一把雨伞,有些可怜。
谁知那人竟如此话多,她知晓那人叫张林,正是那沧州城人,在外地谋生,清明时节返乡祭祖,却被偷去了盘缠,去酒楼被别人误以为用霸王餐,挨了一顿揍。
她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那群人看见她以后就跑了,张林笑着说应该是见她太过美丽,被惊住了。
女子知道他在胡诌,也懒得深究,心中有些后悔,不该与他同行,那人实在是过于吵闹。
“姑娘怎么称呼?”张林却不理会她的冷淡,依旧笑脸相迎。
她皱了皱眉,姓名,却是想不起来了,一觉醒来时,是在一家客栈,记不得为何在这儿,也记不得姓甚名谁,问了客栈的老板,老板却不曾理她。唯一记得的便是要去往沧州城,那里有故人。
她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张林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般回答,顿了顿,方道:“姑娘为何去沧州?”
她道:“见故人。”
他有些意外:“见故人?姑娘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却记得要去见故人,想必那人该是极为重要的。”
她心生烦闷,不想再理会他。张林倒也不曾说话,如此行了许久,他问:“姑娘可曾饿了?”女子这才意识到大半日下来,她竟然不曾觉得饥饿,便道:“没有。”
“那可是累了?”
“不曾。”
“沧州城就在前方,姑娘不必如此心急。”张林依旧是那笑意满满的样子。
今日清明,路上的人无一不是苦着个脸,显得这人格格不入。
二
她不理他,他却也不恼,只道“我手中这酒是我亲手所酿,名曰胭脂醉,姑娘可愿尝一口?”
胭脂?这名字有些耳熟。她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酒,道:“你从此处提着酒回去,想必是要赠与十分重要的人,不敢夺人所好。”
岂料他笑了起来:“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如若姑娘能赏个脸,是在下之幸,况且此乃身外之物,不必如此介怀。”
鬼使神差的,她竟然同意了。
正好前方有一处十分破旧的房屋,他建议去那里暂作休憩。不知为何,她先前并不认识这张林,却相信他不会害她,也就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去了,当作避避雨也好。
此处四处是灰尘,破败不堪,想来是荒废已久,可到底是有几个凳子,他用衣袖将一个凳子擦拭干净,道:“姑娘,请。”
她道了声谢也就坐下了。
他将那坛酒一打开,香气四溢,她喉咙一动,想着自己过去应该是极其爱酒的。此处自然是没有杯子的,他张林示意她直接喝,女子也没有客套,喝了一口,这酒却不大好喝,初尝微甜,酒入口之后,越来越苦。
“胭脂醉,名字是好听,这酒却...”女子见他听完这话,似是有些失落,忙改变话题:“为何取这么个名字?”
他指着酒对我说:“你看这酒的颜色,可像胭脂?”
倒是有些像,同样的红。
张林问她:“这酒,你不喜欢么?”话音里有些期待,女子不忍拂他的意,又喝了一口,“喜欢。”
他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他眼睛极为明亮,她没有料到她说喜欢他会这么开心。
他们就这样慢慢地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到屋外的雨小了点,才重新上路。
因为之前的闲谈,他的心情仿佛更好了些,他问她:“沧州城如此之大,姑娘是要去哪儿?”
“归途”。沧州城是她的归途,那里有故人,有故土。
他见也问不出什么,也就作罢。
女子内心其实也有些疑惑,为何她记不清自己叫什么,还这般执着的非要去沧州城,却不惊慌。
进了沧州城,女子问张林:“你要去往何处?”
他道:“回家”。
女子道:“我要去城东沧山。想必是不同路,就此别过。”
岂料他说:“姑娘一个人,在下有些放心不下,我先送姑娘去沧山,之后再回家便是,正巧我家也在城东。”
女子见拗不过他,也就随他去了。
三
雨后的沧山,路自然是不太好走,费尽周折,她终于到了她的归途。内心一震,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两个背影极熟悉的人。
那二人听见后面有声音缓缓地转过身,已是老泪纵横:“胭脂,胭脂,真的是你么?”
在他们转过身的间隙,她才看清他们身后的东西。
一座新坟,上面写着:“爱女胭脂之墓”。
此时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来,她叫胭脂,是个已经故去之人。胭脂,怪不得听那胭脂醉的名字觉得极为耳熟。而张林,真的是旧识。
冲过来紧紧地抱住她:“胭脂,你终于回来看母亲了,母亲好想你,日盼夜盼,起初还在梦中见过你,后来梦中也不曾见过,你怎么这般狠心,竟然舍得抛下你的爹娘离去。”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年少时,她爱慕着张林,可是因为他不学无术,以及种种玩笑,胭脂不愿再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样的一个人,后来仓促间嫁给了李家大公子,最初的几年,两人举案齐眉,其乐融融,也在李公子的坚持下,搬离了故乡沧州城,去往了扬州。
几年过去,胭脂却没有为李家诞下一儿半女,夫妻关系越来越僵,相公开始夜不归宿,花眠宿柳,还染上了嗜酒的毛病,一喝多就对胭脂拳打脚踢,胭脂郁结于胸,却又怕父母担忧,不敢告知父母,在三月初,她终于忍不住想偷偷回家探望父母,却因为积郁,又淋了场雨,生了大病,竟然就这么去了。
父母费尽心思从她相公那里要回了她的尸体,葬在了这片她从小长大的土地上。
而她死去的地方,正是醒来的那家客栈,怪不得那老板不搭理她,因为看不见她。打张林的那群人应该也是因为看不见她心生害怕所以才跑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父母和张林可以看见她,也许是因为他们还爱着她。
四
她在母亲怀里,对母亲说:“对不起。”
对不起,当初不顾二老反对,离开故土;还未在父母面前尽孝道,让他们颐养天年,对不起;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尝丧子之痛,对不起。
张林在旁边道:“有人告诉我,如果我走你逝去之前走过的那段路,总有一天我会遇见你,我每日提着一坛胭脂醉,日复一日走那段路,终于让我遇见了你,还好,还能见上你一面。”他双眼通红。
胭脂抹了抹眼泪,对张林说:“张林,当初我爱过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甚至恨过你,想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张林打断她:“我愿意的。”
她接着道:“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一切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夫婿是我心甘情愿嫁的,家是我自己要离去的,我不该怪别人,更不该恨你,谢谢你为我酿的胭脂醉。”
她朝父母跪了下去,俯首一拜:“父亲母亲,女儿没来得及见你们一面,心中有执念,因而今日才来见你们一面,女儿不孝,望父母亲保重,不要再伤心难过。”
父亲扶住快要倒下去的母亲,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流眼泪。
胭脂回头看了张林一眼:“张林,你也放过自己吧,那坛胭脂醉我很喜欢,但是你别再酿了,你该找一个彼此相爱的女子白头到老。”
张林想要过去拉她,却发现胭脂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淡了,她含泪带笑地道:“珍重。”那身影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张林看着空空如也的手,静立良久,缓缓地将手收回。对胭脂的父母说:“伯父伯母,咱们回去吧。”
后来,沧州城内,人人都知道张家老板酿的一手好酒,生意十分红火。
知晓旧闻的人都道,那张老板啊,曾经只酿一种酒,名曰胭脂醉,那酒的味道可不怎么样,后来不知怎的,开始酿其他的酒,那手艺是越来越好,听闻他酿的最好的一款酒,名曰归途,有人慕名而来,花重金想尝一口归途,那张老板却只说四个字:“此酒不卖。”
又是一年清明,一男子坐在一墓碑前,喃喃自语:“胭脂,我不酿胭脂醉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再回来看我们一次?”
他将手中的酒撒在墓碑前,此酒名曰归途。
离乡千万里,勿舍故人,勿忘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