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中所有的“她”，均指的同一个人。】

她挺着个大肚子，弯腰又挖了一大勺剩食倒入猪食槽里，太阳有一个硬币那么大，她直起身被光照晃了下神，眯细着眼，捶了捶腰。

那个孩子，却没有活着出生。

他们给她打了一针药，生下来的明明是个指甲都全的孩子，却没有呼吸。

她对女儿说：那是个男孩，生下来就有头发，长得比你好看。

后来她又有了一个儿子，没有那个孩子可爱，却能呼吸会笑。

后来她的女儿长大了，生了个可爱的女孩，却没有孩子的父亲。

她的丈夫说：我女儿、外孙女都交给我来养。

她却不合时宜想起了几年前另外一个年轻的女孩，曾经站在她丈夫身边、挽着他的手的那个女孩。

玩玩而已，她想起小姑子的评价。

有天她和女儿吵了次很严重的架，她很没用地哭了，小外孙女在她丈夫的怀里向她伸着手，要擦掉她的眼泪。她躲开了，心里却觉得抱歉。

她的生日在农历腊月二十八，她没有怎么过过自己的生日，倒是做了很多年的年夜饭。

每年大年三十晚，她喝得满面通红，不说话只是笑，看着所有人笑。

女儿最终还是带着外孙女去了一趟那个男人的家里，然后哭着回来。她一边骂自己女儿、骂那个男人，一边抹着眼泪。丈夫和儿子怒气冲冲只恨人不在面前无法动手，她却知道，人来了，她还得心不甘地拦着他们。

女儿怀胎七个月时胎位不稳，在洗澡时流了一地血，隔着一道门惊慌失措大声哭喊：妈妈。

她有时候还是会梦到这一声叫喊，然后惊醒。

儿子后来也结婚了，儿媳妇是独生女，很受家里疼爱，会有人说，你家儿子要高升了。

她憋着气，却还是对着儿媳妇嘱咐：下回来就提前打电话，我做你喜欢吃的菜。

她烫了个头发，明明和她指定图片上的不一样，却被人人夸说好看。

外甥女笑说：现在也能看出舅妈当年是县城一枝花。

她没有护肤品保养，不会发短信聊天，从来不懂电脑去了解生活以外的世界，只会使刀切菜、淘水洗米。

她爱喝酒，能喝酒，却没有人陪她喝。明明是个难得的爱好。

外孙女小名三六，因出生时只有三斤六两。

她笑着说：三六刚出生时真丑，像个外星人。

三六现在很可爱，世界第一可爱，从保温箱抱住来后，被她精心照顾着，长得又白又嫩很健康。

有段时间，她妹妹经常打电话来，大多是为了借钱。

丈夫说：债我都背着吧，丽华老公是我介绍的，还是我对不起你妹。

她低着头听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只是和一干亲戚聊起家长里短，她总会提起：我家里没得钱了。

后来她想把家地板换成木地板，小孩子摔着也不会太疼的那种。家里装修的人来来去去，钱也如水地花，住在对门的公公就骂她败家，骂她把全家带着往坑里跳。

她被骂哭了。

她想着几十年来对两个老人的照顾，想着自己独自带到大的女儿儿子。

后来，木地板还是装上了，房子也稍微整修了一下，她的丈夫和女儿住在儿子的新房里，她却在家里打扫。

然后，又到了她母亲的忌日。

她今年却不小心忘了。

然后，又到了一个新年。

还是她做的年夜饭。

三十中午晚上，初一的中午晚上，初二的中午晚上，初三的中午晚上……

都是她做的满桌饭菜。

初一难得一家人聚齐，凑了一桌麻将，她赢了钱，心情很不错。

儿媳妇和儿子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孙女也来了，她正打着牌，就听见儿媳妇喊她。

孙女返奶了，哭个不停。

她下了牌桌，抱着孙女哄着。

喔喔喂诶……宝宝喔喔喂诶……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会觉得，被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追着求婚的那年才是梦。私奔离开家的时候，才是梦。被按着注射打胎药的时候，才是梦。孩子的第一声“妈妈”，才是梦。对着丈夫痛哭出声时，才是梦。三六熟睡中握着她的手不放时，才是梦。

好像一切都是梦。

好像一切都是在那年硬币大小的太阳照耀下，晃出神来做的一个漫长的梦。好像，只是她午后休息时，做的带着过往昔时和未来臆想的一个梦。

她摇晃着怀里的婴儿，口里念着童谣，却一瞬间梦醒。

有些微微的愣住，带着以为是梦的梦境碎裂时的不知所措。她轻轻拍着襁褓，眼睛却没看着怀里的婴儿，瞳仁是出神了的发直。

她好像又进入梦里了。

幸福像花儿一样在电视上播出的那年，她指着白杨蹲地上抽烟的那画面，对我说：跟你舅舅那个时候一样的。

我凑到电视机前仔细看了看，然后回头对舅妈说道：可惜孙俪没你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