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没有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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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子 X 皇子(太子)


“近日,湘江文学网新晋人气作家‘明光’正在连载的网络小说《喂得一手好药》好评如潮,本文因奇特的故事情节和的新颖的人设一经发表便迅速占据耽美小说排行榜榜首的位置并且热度持续不减,书迷队伍迅速壮大,粉丝自称为‘药丸’。本书两位男主角——一位是明朝有名的一月帝王朱常洛,另一位则是因弑帝而载入史册的万历朝臣子李可灼,经由作者笔下一段段的小故事瞬间鲜活起来,在清宫热后又掀起了一阵以明朝为背景的创作热潮……”某傲娇正趴在一人腿上,像是诵读名篇佳作一样朗声读道。

可念了这么多却也不闻头顶上端坐着看纪录片的男人吭一声,那人连瞧都不瞧一眼,于是他闹脾气似的扭了扭。

“别动。”男人出声道。

见有人搭理了,刚刚趴着的人一个骨碌利落地爬起来靠在端坐的男人身上,故意捏着嗓子嗲声嗲气地说:“可灼~灼灼~”

西装笔挺的男人往自己左肩上瞥了一眼,继续又把目光转到电视屏幕上,缓缓吐出一句话:“忘了刚才某人为什么是趴我腿上而不是躺我腿上的了?”

“某人”身体一僵,又缩回去继续趴着了,他欣赏着自己的大作,看着评论区吵嚷着催更的书迷“药丸”们展露出一个恶魔般笑容。

啊,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

在这里,终于我也能翻身咸鱼把歌唱了!

夜里,天上的星子闪着,屋里一双不安分的眸子也闪着。

“还不睡?”声音有点哑,有点性感。

“阿灼,你今儿咋不要了?”声音有点贱,有点欠“收拾”。

“你想要了?”闭着眼睛的男人反问道。

“啊……没,没有的事儿。”

虽然知道身边的人闭着眼睛看不见,他还是赶紧摇了摇头缩进被窝,努力睁大眼睛。

平躺在他身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的在一天之内被他接连称为“可灼”“灼灼”“阿灼”的男人伸出右手准确的覆在他一双眨呀眨的眼睛上:“朱常洛,睡觉,十点半我叫你。”

“你!你怎么知道?!”傲娇瞬间炸毛。

“某人花我卡里一千块钱押沙特阿拉伯赢,”此时李可灼才睁开眼睛,目光往枕边闹腾的人身上瞥去,故作诧异道,“还指望我不知道?”

“咳咳,那什么……我睡了啊,到点儿你一定得叫我啊!”

“嗯。”

差五分十点半的时候,李可灼拍了拍身边的“死猪”,没醒。

推了几下,还没醒。

踢了一脚,翻了个身继续睡——很好。

一口咬上他的喉结,醒了。

“阿灼,说了多少次不许这样叫我起床!你!怎!么!不!听!朕!的!话!呢!”朱常洛插着腰站在床上,花花绿绿一团锦绣的短裤不知第多少次地刺激着李可灼的眼睛。

“大清都亡了一百多年了,你一个明朝皇帝还敢在这里搞封建?”李可灼把眼睛从花里胡哨的短裤上的某个部位移开,深吸一口气,忍下某种即将压制不住的冲动,最后索性闭上了眼睛,意欲撵走某人,“距北京时间22:30还有39秒,电视开机20秒,你还有……”

话还没完,就听到某人像看见卧室里有一百个提“枪”而待的李可灼一样夺门而去。

屋里安静下来。

半晌,李可灼自言自语道:“噢,忘了那个小傻子找遥控器就得找两分钟。”

十一点不到,李可灼盘腿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那个趴在沙发上屁股有点翘的男人。

朱常洛往嘴里塞了片黄瓜味的薯片,嚼得脆响,丝毫没有察觉到不远处某人危险的目光。

“当年,你为淫君,我为佞臣,可曾想过今日坐在一起喝啤酒看世界杯?”李可灼见他吃得带劲儿,忍不住出声。

“啊呸,什么淫君!你别吵,我这开幕式还没结束呢……咔嚓咔嚓……你要困就睡去吧,我不用你陪。”朱常洛一边嚼着薯片一边说。

李可灼轻笑一声,反问道:“不用我陪?”

这一笑一问成功让朱常洛住了嘴,眼巴巴看过去,满脸疑惑,不知道此人究竟在不满些什么。

黑灯瞎火,孤男寡男,最适合干些什么羞羞的事情了。

于是,直到俄罗斯5-0完胜沙特,被压倒的朱常洛一眼都没看过电视,只能听见哇啦哇啦的讲解和球迷疯狂的吼叫。

终于知道刚刚某人不满什么了——欲求不满!

完事之后,被抱回卧室的朱常洛脑子里只剩下李可灼在情动之时说出的那句话:“当年,你登基时高坐龙椅之上,我俯首于下,可曾想今日在我身下连连讨饶?”老脸一红,继续趴着。

什么“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怎么我就赔了身子又输钱?

还是“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这句说得好,要搁以前还要早朝的话,怕是得蹲在龙椅上了!

估计是李可灼一晚上说了两次“当年”,尤其第二次又让朱常洛耿耿于怀良久,他还真的梦回大明,四百年前的故事在他的梦中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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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年

“哀家老了,想要含饴弄孙却始终抱不上孙子,倘若她真生了个男孩,也算是祖宗社稷之福。”

“可她毕竟是个宫女!”

“宫女怕什么?母以子贵,她的身份低,大可不必计较,你若愿意,封她为妃也使得。”

明宫最为尊贵的二人在这里凭栏看殿外潇潇雨歇,几句话之间便改写了一个女人本该平凡的一生,幸或不幸谁又能说得清。

这是朱常洛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生前的事情,曾经大多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宫女之子、出身卑贱。

万历十七年,朱常洛七岁。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皇贵妃娘娘。”仪仗从眼前经过,仪仗上的人却连一个眼神也不肯施舍。

那时的朱常洛就仰着头,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些什么,可泪水却不甘心似的模糊了双眼。

朱常洛看到小时的自己,当然也看到了远处迎风独立的翩翩少年。

不得不说,那人打小儿便是个美人胚子,浩浩中不失清峻秀气,飘飘乎似有仙气缭绕。

大概是那时朱常洛的穿着实在不像个皇子,又或许是那少年想不出更好的安慰方式,朱常洛听到少年走近后问幼时的自己:“你是谁?”

“本宫是皇长子。”原本跪伏在地上的朱常洛故作从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土,朗声道,“你见到本宫,该行礼才是。”

少年偏不行礼,继续问:“你为什么哭?”

“本宫乃皇长子,据宗法之制,立嫡立长,如今中宫无子,本宫便是未来的皇帝,又怎会如街边无知小儿一般哭泣?”朱常洛虽低了他半头,却不卑不亢,甚至问起罪来都不含糊,“诽谤皇子可是大罪。”

“你去过街上吗?”少年没听他似是威胁的话。

闻言,朱常洛撇撇嘴:“本宫不屑去。”

少年弯下腰,唇凑到朱常洛耳边,诱惑一般说道:“我可以带你去。”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手里拿着个粗制孔明锁正摆弄着想要解开的朱常洛委婉表示。

坐在他对面正看戏的青衣少年挑了挑眉,轻笑了声,随后才道:“我叫李可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灼’。”

“我叫朱常洛,‘常常’的‘常’,‘洛阳牡丹’的‘洛’。”孔明锁有些难解,朱常洛有些烦躁,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皇长子。”

听到这有趣的自我介绍,李可灼弯了眼睛,抿了一口白水似的茶:“小孩子不要这么多心眼儿,想要知道我的身份你可以直接问我,我不会对你隐瞒。”

朱常洛将孔明锁放一边,也低头喝了口茶,然后抬头看着他,一板一眼道:“第一,本宫不是小孩子;第二,没心眼儿的皇子早就死了。”

这话的内容似乎有些危险,李可灼清了清嗓子,把话题又拐回去:“我父亲是被你父皇请进宫来……来炼制不老神药的。”

“啊?世上真的有那东西吗?”

李可灼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秦皇汉武穷其一生追求长生不老,最后不也安葬帝陵?”

朱常洛正要端起茶杯,闻言随意应了一声:“噢。”

“茶凉了,不要再喝了。”李可灼制止了他想要一饮而尽的想法。

“这个茶叶很好喝,”朱常洛低着头,看着洒出去的茶水,语气略带恳求道:“母妃都没有喝过,我们可以买一点带回去吗?”

“好,”李可灼将茶杯里的冷茶倒掉,给他添上新茶,“我住在启祥宫,回宫以后你需要什么,可以去那里找我。”

“我不想回宫。”朱常洛抠弄着木桌子裂开的缝隙,似是不经意地说道。

“哦?你不是大明未来的皇帝吗?”李可灼看着戏台子上已近尾声的《牡丹亭》,想起那个吃人的地方,问道,“不回去怎么当皇帝?”

“我也不想当皇帝。”朱常洛终于抬起头来。

李可灼看着那双不同于孩子的眼睛,此时此刻其中盈满的光华令见者无不为之神驰目眩——这样一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它太灼目,足以让任何一个上位者为之心惊,足以让他……下定决心去守护。

“我还以为你张口闭口‘皇长子’,都恨不得弑父立刻登基了。”李可灼张口说出的话,突然如此刺人。

“你知道吗?那是除了我母妃之外,唯一真真实实为我所有的东西。”朱常洛喃喃,“它可以让那些宫女太监在见到我的时候乖乖闭上他们讨人厌的嘴。”

“朱常洛,看着我。

“正如你所说,你——是皇长子。对你母妃,你有一份责任;对大明,你也有一份责任,且较之前者,这份责任更重,更难担起。可这二者,你同样不可推卸。

“这个孔明锁,你解不开可以放在一边不解。可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做或者做不到便可以不做的。

“你——懂了吗?”

半晌无言,李可灼自嘲一笑,和他讲这些做什么,他不过才七岁。

“懂。”可他给了答复。

李可灼将自己已经解开的孔明锁推到他面前,起身整理了下衣裳,看向朱常洛的目光似水:“走了,买完茶叶,我们就回去了。”


万历二十一年,朱常洛十一岁。

启祥宫

“上次的糕点吃完了,母妃说很好吃。”朱常洛坐在木凳上,看着眼前的人捣药,“可我跟母妃说过那是我自己做的之后,她却罚我在殿外跪了一夜。”

李可灼不言,只听他倾诉。

“我知道母妃想要我成大器,父皇不喜欢我,他最喜欢三皇弟,想要立他为太子。以前我可能会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但看到母妃整日以泪洗面,我就不甘心。”

“不甘心,便去争。”李可灼吐出六字。

“父皇至今未准许我读书,可那又如何?阿灼你学识渊博,有你教我足矣。”朱常洛凑近看他捣药,只有在他面前,他才会说真心话,也不必端着皇长子的架子。

“离我这儿远点,当心沾染上药味儿。”李可灼拂了拂袖子。

“我不,我喜欢阿灼。”

然后,朱常洛便在李可灼左颊上轻啄了一口,又左右看看,转到右边又亲了一下:“好了,这下你两边的脸一样红了。”

“牡丹花糕我放在那边桌上了,你自己拿吧。”朱常洛看见李可灼逃也似的走了,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次年,朱常洛记得那一年御花园里的牡丹花开的特别好,自己和母妃身边的宫女春菱想要掐一朵牡丹带给缠绵病榻的母妃瞧瞧,却不巧遇上了郑皇贵妃——那个受尽帝王宠爱的狠毒女人。

“皇长子整日和这些宫女嬉闹,小小年纪便荒诞无度,将来怎堪大任?”那女人一脸娇媚,声音转了十八个弯,话里的意思也跟着弯弯绕绕,却是句句暗指朱常洛十二岁便已非处子之身。

“带下去验验便是。”身穿龙袍的人下令。

“本宫没做过凭什么要验!谁敢动本宫?”朱常洛怒目而视,呵斥围上来的太监。

“皇上,恭妃娘娘来了。”

“臣妾给皇上,皇贵妃娘娘请安。”面色苍白的女人跪在石子路上,身后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更显雍容华贵。

“你怎么出来了?”皇帝质问道。

朱常洛伪装出的无畏无惧瞬间碎裂,他惊惶出声:“母妃……”

她转头朝朱常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又叩首说道:“十三年来,臣妾同洛儿同起同卧,不敢有丝毫疏忽,亦不敢离开半刻,就是怕有变故,今日看来,臣妾的忧惧果真应验了!”

“朕瞧见你便觉得晦气!朕看你还是回景阳宫安心养病吧!”语罢,拂袖而去。

又一次,李可灼从清风里走近,他总能护好自己,他沉着、冷静,从来不会莽撞地置自己于险地。

朱常洛不知道,如果当时自己真的被人凌辱,躲在假山后的李可灼会否为他冲出来。

他希望,他不会。

他深知,李可灼能活在这宫里,比自己更加不易。一个皇子,就算是被囚禁,也需要皇帝找个合适的由头;而李可灼不同,这偌大的宫里任何一个主子想要处死他,都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碾死蚂蚁尚要用上几分力,要一个人的命,吩咐一声便是。

李可灼为他拍干净膝上的土,拿过他藏在背后的手,轻轻吹了吹刚刚磨破的地方。

待朱常洛扶起自己的母妃时,李可灼已经步出百米,他迎风而来,向阳而去,身姿卓越,叫人移不开眼睛。

“洛儿?”

朱常洛恍然醒来,道:“母妃,我们回宫。”

然后一行人背向阳光背向他往景阳宫走去。


万历二十五年,朱常洛十五岁。

“快好了吗?怎么这么慢?”朱常洛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扭动一下快要僵住的脖子。

“就快了,你别急。”李可灼按住他不安分的脑袋,为他挑了一支自己的木簪,将头发束好后,左右看了看道,“我这是第一次给人束发,尚可入眼。”

“可巧,我也是第一次让人给我束发。”朱常洛转过身笑眼盈盈的看着李可灼,想到明天又有些许落寞,“明日是我十五周岁的生辰,可你却无法到场……”

“所以我今天不是给你束发了吗?”夜风有些凉,李可灼过去关上窗,然后坐下道,“还不满足?”

“呐,你亲我一下。”朱常洛撅起嘴想要凑近。

李可灼用食指按住他的额头,趁他一时晃神,歪头在高高撅起的唇上轻触了一下。

万历二十九年,朱常洛十九岁,皇帝下诏册其为皇太子。

“阿灼,越来越近了。”有人呢喃,“可我和你却越来越远。”

启祥宫里安静得有些异常。

突然间,玉佩扣击桌面的声音打破沉寂。

“阿灼,这是我给你的信物,你听着,总有一天,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朱常洛的金穗玉佩就搁在桌上,他转身要走,临出门前,又添了一句,“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他走后许久,这八个字却仿佛已经烙在了李可灼的心上,经久不消。

他找到父亲,一字一句道:“父亲,我想要救他。”

十九岁的朱常洛没有听到这句誓言一样的话,四百三十六岁的朱常洛在梦里听到了。

信物是留给求而不得的人的。

很多年以后,天下人还会用艳羡的口吻提起那场婚礼,满城锦绣,盛世烟花。

皇家婚事,怎会不盛大?又是一国太子迎娶太子妃,便该是普天同庆,连大赦天下也不为过。

太子的慈庆宫里有人饮下合卺酒,同一片围墙里的启祥宫中有人借酒浇愁。

那晚太子新房里的红烛彻夜未熄,着嫁衣的姑娘盖头未掀。

“这酒怎么有股腥味儿,还有股子药味儿?”朱常洛假装什么都未发生一样出现在启祥宫里,夺过李可灼刚刚斟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啧啧”几下评论道。

李可灼眼神微闪,却不置一词,继续自饮自酌。

朱常洛见酒全被他抢了去,轻叹了一声俯下身,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吻上去,薄唇轻轻吮着他的唇,青涩而颤抖,却连唇角也不肯放过。

“好乖……”朱常洛一双明眸看着因醉酒而无力反抗的李可灼,柔声安慰着。

“殿下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在祥盛茶馆,我和你说了些什么吗?”李可灼右手揉着眉头,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现在你的责任又多了,此刻新房里等着你的郭氏,包括将来你们的儿女,那都是你的责任。”

“儿女?”朱常洛诧异地问,心口突然有些疼,“阿灼……你告诉我,你不愿意的,是不是?你也不想看到我抱着一个个模样儿都不重的女人,然后和她们生儿育女的吧。”

“你已是太子,明年你二十岁也该行加冠礼了。”李可灼声音比那晚的月色还冷,他说,“他们,那些想要把你从这个位子上扒下去然后狠狠践踏的人,他们怎么会允许一个没有子嗣的太子继承皇位,将来你一旦殒命,大明千秋万代的基业谁来继承?三皇子吗?”

“就是因为这个?大明王朝十三代帝王手手相传的基业与我何干?我从来都不在乎的啊!”朱常洛摇着头,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阿灼你从我七岁遇见你那时候开始,就总和我说‘帝位’一词,要我夺‘太子宝座’,为什么你比我——我朱常洛,大明万历朝皇太子本人还要看重这个位置!你告诉我……”

“朱常洛你看不出来吗?好,我告诉你——只有你登上帝位,你才能活!”

只有我登上帝位,我才能活着,我的母妃才能活着。

活着,才有资格和阿灼说“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万历三十一年,朱常洛二十一岁。

“阿灼,我不喜欢那些女人,整天聒噪得很,看着我就烦。”朱常洛趴在桌子上,跟李可灼抱怨自己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你现在当了官儿,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我出宫见你也愈发不便!”

“你最近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一直一言不发的李可灼突然问。

“嗯?我想想啊!”朱常洛坐起来,左手托着下颌,桌上的右手也不闲着,食指断断续续敲着桌子,说,“你这么一问,我才觉得不对劲儿。我这几天总想吐,胃口难受的很。我还以为是暑天太热闹的,可往年也不这样啊!”

“夏季忌燥忌生冷,宜清淡。还有,虽然莲子羹解暑,但你向来喜欢冰过后再食用,绝不可多食。”李可灼嗅着屋中熏香味道淡了,又添了些香料进焚香炉里。

“阿灼,虽然这些话听太医,听郭氏在耳边念叨了好多遍,但只有你说的最动听。”朱常洛忍不住凑近。

“惯会油嘴滑舌。”

“阿灼,我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朱常洛的语气一改往日嬉闹,严肃说道,“若是能长生就好了,我真的要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和你在一起。”

“真的吗?那我也承诺,”李可灼露出笑意,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蹲下身子为他佩上,“你想要的,总会有的。”

“这是你为我做的吗?”朱常洛看着他手下略有些笨拙的动作,眼神专注而深情。

李可灼手下不停,听他如此问,困窘地说道:“我总绣不好,所以用的是我母亲送给我的绣了条锦鲤的那个,不过里面的香料都是我自己亲手制成的,有……有二十四味药材,愿你平安顺遂。”

“阿灼……我……”

“有什么话说便是。”李可灼在忙着把香囊上各式的流苏理顺。

“我一直在想——如果大明在我父皇这里或者我手上亡国了,它就不再需要皇长孙了。”也就不用和那些女人虚与委蛇了,就能和你在一起了。

“朱常洛!我看你是吐多了连脑子都吐出来了!”李可灼已经站起来,这是十多年来的第一次,他第一次对朱常洛毫不掩饰的释放自己的怒火。

空气仿佛凝固,桌上的熏炉冒出的烟也悄悄淡下婀娜的身姿。

于是十多年来第一次,朱常洛第一次毫无顾忌的在人前流泪:“我没有脑子?那你呢?你从来不说你爱我,也从来不肯迁就我,你总是满口‘责任’!那我呢?你有把我当做是你的责任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逃走?为什么你一定要看我在那精雕的笼子里努力想要张开翅膀却只能以满身伤痕告终?难道看到我这样,你——李可灼才心动是吗?”

“常洛……常洛,你看着我。”李可灼双手捧过朱常洛的脸,用拇指抹去他的眼泪,却发现他的泪仿佛决堤的洪水,只好拍着他的背,口中喃喃,“你信我……你相信我。”


万历三十三年,太子妃郭氏诞下太子嫡长女。

同年十一月十四日,皇元孙生。

万历三十四年,太子生母恭妃王氏晋为贵妃,同年被封皇贵妃,仍幽禁景阳宫。

万历三十九年九月十三日,皇贵妃王氏病危。

“皇上,太子还在殿外跪着。”大太监奉上一杯茶,趁皇帝放下折子的时候提了一句。

“他……跪了几个时辰了?”

“回皇上,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叫他进来。”

“嗻。”大太监躬身退出去,站定在朱常洛面前,目光睥睨,傲慢说道,“殿下,皇上请您进去。”同时他递了个眼神儿给旁边的小太监。

朱常洛拂开小太监假意搀扶的手,撑着地站起来,挺直脊背,迈进大殿的步伐沉稳而不急躁。

他叩首于阶前,恳求却不失仪态:“父皇,儿臣求父皇开恩,让儿臣见母妃一面。”

皇帝批完手中的奏折,抬眼瞧了下自己这个儿子,沉声道:“为帝者,该是绝七情、断六欲。而你——一国太子,却如此妇人之仁!”

“求父皇开恩。”

“真是逆子!朕真是……”皇帝盛怒,摔下折子,不知思及什么,挥了挥手道,“罢了,你去吧。”

朱常洛赶到景阳宫的时候,却发现宫门依然深锁不开,怒道:“管事的人呢!还不赶紧给本宫把门打开!”

等太监拿钥匙来开了门,朱常洛一脚踹开他,推门直入。

“是洛儿来了吗?”

榻上的女子双眼无神,形如枯槁,却使出浑身力气撑着坐起来。

春菱是这偌大的景阳宫里唯一一个侍候的人。她把破絮枕头塞到女人身后,轻声哄道:“娘娘,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母妃!”朱常洛跪倒在榻边,握住床上人枯瘦的手。

女人伸出另一只手,摸到的却是儿子的衣裳。

“洛儿,母妃看不见你,你离近些,让母妃再摸摸你。”

朱常洛将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哽咽到说不出话。

“洛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女人笑得惨烈。

朱常洛心中如有虫噬,他试图唤起她的回忆,想要她再在人间多驻留片刻:“母妃,您还没看到我登基,您怎么舍得?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和您说,我要让您以全天下最尊贵的身份住进慈宁宫的呀!”

“慈宁宫不好——太冷。”

酉时,皇贵妃王氏薨,太子悲恸昏厥。

“阿灼,母妃她……去了。”朱常洛的眼睛干涩得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皇贵妃娘娘在深宫里苦熬了三十余年,如今终于解脱了。”李可灼将他揽进怀里,安慰道,“她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看你幸福快乐一辈子的。”

“可我现在一点也不幸福,一点也不快乐。”朱常洛双目空洞,直直的看着桌上的焚香炉,“母妃去了,父皇却只打算将她的遗体草草埋葬了事,欲按世宗不曾孕育子嗣的皇贵妃沈氏的规格办理;太子府上还有一群女人,一个个都连着朝中不同的势力,明面上亲如一家,背地里争斗不休,我却还要和她们同榻而眠。

“可那又有什么?只有忍常人所不能忍,我才能让那些瞧不起我,想让我烂死在太子之位上的人跪在我脚下。

“还有母妃,待我登基,我便要追封她为皇后。她最爱牡丹,她和我说,我名字里那个‘洛’字是‘洛阳牡丹’的那个‘洛’。是她告诉我,我是皇长子,是大明未来的皇帝,任何时候都不能让人看轻……

“阿灼,从今往后,我能相信的,就只有你了。”


万历四十三年,朱常洛三十有三,世人皆说其驻颜有术,貌若双十。

五月初四黄昏,有一男子手持木棍闯入太子所居的慈庆宫,欲行刺太子,经刑部多次审讯后供出背后主谋乃皇三子之母——皇贵妃郑氏。皇帝见此事牵扯到自己的爱妃,不欲追查下去,将涉案人等一并处死,最终不了了之。

郑氏策动此事,因东窗事发使其势力大衰,皇帝不得不放弃立皇三子为太子的想法,朱常洛的地位也因而稳固。

不久后,因太子党于此事中受益最大,朝中谣言四起,暗指这是太子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借此来打压郑氏势力。

“连你也怀疑我?”朱常洛问出这一句,便不再言语,半晌突然笑出声来,“李可灼,你没有心的吗?”

李可灼只问了一句,语气缓和,并没有责怪的意味,他只是想清楚这件事的幕后究竟如何,以防日后教人拿来做把柄。朱常洛身为太子,如此做也让李可灼挑不出来错,却没想到他心思过重。

“常洛,你信我吗?”

“我早就说过了啊,这世上我只信你李可灼一人。”朱常洛声音渐低,“你要我夺权,你要我忍受那些女人,你还要我和她们绵延子嗣,我哪一样不信你?”

“你……”

“你呢,你信我吗?”朱常洛惨然一笑,“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和皇宫里所有的人没什么两样,心都一样脏?”

李可灼看着他拂袖离去,却无力阻止,只因他无力改变这个深宫,偌大的紫禁城里“强者生存”的规则经百年也无改。

此后,朱常洛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皇帝驾崩。

朱常洛即位后,下诏发银百万两犒劳辽东等处边防将士,罢免矿税、榷税,撤回矿税使,增补阁臣,运转中枢。

一时之间,朝野欢腾,百姓以为明君。


八月初一,登基大典后皇太子朱常洛正式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宣布次年改元泰昌。

朱常洛下旨追尊生母,欲按照皇祖穆宗皇帝尊生母荣淑康妃的先例办理,着礼部仔细议定。

他本想为自己的母妃求个最好的,可总有些事情来得太急,而有些事情等不及。

先帝皇贵妃郑氏进献侍姬八人,以作贺礼。

十日后,新皇突然一病不起,并取消次日万寿节庆典。

“赵太医,朕的身子……咳咳……究竟如何?”朱常洛以手掩口,生咳了几下。

“回禀皇上,恕臣医术不精,您脉象平和,臣实在……实在是瞧不出有什么问题。”

朱常洛直了直身子,下令说:“你出去后,只说朕耽于美色,房事过度,身体亏空便是,其他勿要多言。”

“嗻。”

见朱常洛缠绵病榻,郑氏犹不满足,命其心腹崔文升向皇帝进“通利药”,至此朱常洛的“病”终让太医院也“束手无策”。


泰昌元年八月二十八日,朱常洛召英国公张惟贤、内阁首辅方从哲等十三人进宫,并传皇长子朱由校,颇有托孤之意。

次日,朱常洛听闻有人说有仙丹要呈献,思及故人,问道:“进仙药者,何在?”

“鸿胪寺丞李可灼自云仙丹,臣等未敢轻信。”

“鸿胪寺丞李可灼……”朱常洛曾有瞬间恍惚,先帝执政中后期荒于政事,几乎很少上朝,朱常洛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见李可灼是什么时候了,但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心中的悸动仍让他不可忽视,他吩咐道,“传他入宫献药。”

晌午时分,阳光从南窗照进屋子,晒得人暖洋洋的。

李可灼进来的时候,朱常洛已经屏退了众人,两人相顾无言。

“阿灼,你离我近些。”终是朱常洛先开了口,“如今我就要去了,若我告诉你,当年那事不是我指使人做的,你信我吗?”

“我信你,”李可灼靠近他,坐在榻边,“现在我说你不会死,你信我吗?”

“呵,这次我不信。”朱常洛眨眨眼,笑着说。

“还是先把药吃了。”李可灼端起旁边的水,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层层掀开,露出里面红色的药丸。

朱常洛瞧着那红丸,孩子气的皱了皱眉头道:“我要你喂我。”

李可灼闻言,宠溺一笑,用牙齿衔着药丸送到他嘴边,朱常洛终于笑得开怀:“阿灼,你怎知我是想要你如此喂我?”

语罢,他将泛白的唇凑过去,接过药丸,随后便被李可灼揽住,一点点加深,一寸寸深入。

一吻过后,两人都有些餍足,待呼吸均匀后,朱常洛道:“朕用药后,暖润舒畅,思进饮膳,爱卿真乃第一功臣,该如何赏赐才好?”

“以身相许如何?”李可灼道。

朱常洛弯了眼睛,唇角勾起一抹笑:“朕早有此意。”

傍晚,朱常洛再传李可灼,力排众议坚持要再服一颗仙丹。

“你都快四十了,还这般……唔……顽皮。”李可灼被人传进宫见到朱常洛后忍不住道。

“我想你不行?”朱常洛一挑眉,那张似是刚刚双十年纪的脸上便又露出少年意气。

“你现在可是皇帝,哪里有不行的道理?”李可灼玩笑道。

“我可是和他们强烈要求再服用一颗你的仙丹的,那仙丹,你那里还有的吧!”

“哪来的那么多仙丹神药?自然是给你服过便没了的。”

“那如何是好?要不我把他们都召进来,你直接说药没了?”朱常洛微恼,这下没有办法揩油了。

“药没了,还有这个不是?”李可灼手里的是一颗腌好的梅子,颜色鲜红。

朱常洛“啧”一声,要求道:“喂我,像上回那样。”

“那我喂给你的时候,你岂不是尝不到味道了?”

“只要你有味道就好了。”朱常洛在这一个下午不知笑了多少次了,再多次也不足以表达他心中的欢喜。

“张嘴。”李可灼道。

朱常洛还在欢喜,依言张口,梅子进到嘴里的时候才惊觉刚刚李可灼趁他不备做了些什么。

“常洛,你信我,你不会死的。”


泰昌元年九月二十六日五更,朱常洛驾崩。


泰昌元年十月,洛阳首阳山。

首阳山,位于汉魏故城的北面,东西绵延三十余里,是邙山的最高处,因日出先照,故名首阳山。

许多年前,这里突然来了几个人,他们修筑了一间别苑。别苑不大,却胜在四周美景皆可赏,随后这些人又悄然离去,独留一室暖阳。

直到这一年这一天,园子住了人,有了生气,花草也都活了般。

“你怨我欺你也好,恨我瞒你也罢,我们之后便可以如你所愿生生世世在一起,”床榻边的男人端着一碗粳米粥,不失从容的说着,“你想要的,都有了;你不想要的,如今都没了。”

“可是阿灼……你知道吗?我宁愿不要生生世世,不要永生永世,”榻上躺着的人的声音轻得仿佛不经意便会被风撕裂,“我只想要你信我……”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到我,也……”

“你走吧。”床上的人背过身去,薄情的话像是淬了毒的刀刃一样往李可灼的心口扎去,鲜血淋漓,却没有人肯为他轻轻拔出。

“外间的笼子里有一只信鸽,待你愿意见我了,让它捎一封信给我,我来这里找你。”李可灼放下手中的碗,说完便转身,一丝不舍也不肯露。

行至门前,他听到屋里传来声音:“我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想要再见到你。”


————————————————


“我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见到你——”

朱常洛从睡梦中惊醒,伸手往旁边摸了摸,没摸到人,一下子坐起来。

这一番大动作之后,朱常洛只觉得浑身酸痛,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心中不由暗骂某人下手不知轻重。

朱常洛拢了拢头发,拿出枕头下面的手机,拨给李可灼。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然后……

然后就被那边挂掉了。

朱常洛盯着手机桌面愣了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他挂了电话,可气不过又能如何?婚都没结,还能离咋滴?

“大早上”起来不见人影儿就算了,他工作忙,这咱能理解;可这吭都不吭一声就挂电话可是前所未有的,他蹬着鼻子是想要上天么?

朱常洛越想越气愤,脑子里不禁臆想出自己压在弱小的李可灼身上双手微微撑起在他耳边问他服还是不服的黄色画面。

光想想还是觉得不解气,于是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码字,五千字一章连更三章之后顿感心情舒畅,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脑子都不抽筋了。

过了会儿,朱常洛满怀恶意地去翻最新评论,本想看到“药丸”们为自己出气大骂混蛋臣子,可评论里成片成片的“哭唧唧心疼可灼小天使”“求不虐求高糖”“作者大大坏死了~”让他“含恨而终”。

老师说的对!互联网是把“双刃剑”!

“妖精,快放了我爷爷!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朱常洛的手机铃声自己都已经唱到“叮当当咚咚当当”了,手机的主人却假装在闭目养神,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等一首《葫芦娃》终于唱到最后,朱常洛重重地按下红色挂断按钮,然后长发一甩等电话再次打来。

李可灼本就没想打一次就能打通,于是耐心重拨。

这次倒是很快通了,李可灼估计了一下,大概是“妖精”二字刚出来那边便接了。

“你好,请问你找谁?”电话那边问。

李可灼一挑眉,想了想说:“找我娘子。”

“你打错了吧?这里只有你相公,没有娘子。”

李可灼笑了,看来某人是想要翻天,自己似乎需要做些什么让他意识到这是永远不可能的才行。

“喂?喂,阿灼?”李可灼只一会儿没出声,电话那边刚想“上位”的朱常洛就自断绳索掉下去摔死了。

李可灼换了只手拿电话,解释道:“你打进来的时候正忙,接电话不大方便。”

“皇帝陛下很生气,要李大人哄过才高兴!”

“怎么哄?”

“你说‘我爱你,我李可灼最爱你朱常洛’,要特别真诚的那种!”

“呵……”李可灼无奈一笑,却又宠溺无度的满足了他的要求,“我爱你,阿灼最爱常洛,阿灼还要爱我的常洛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好了,我录音了的,你要是敢反悔,那就是用情不专,始乱终弃!”

从这天起,朱常洛的手机铃声、闹钟全都换成了这个,短信铃声截了前三个字,每天至少能听八遍。

下班之后,李可灼将车停在商场门口,打电话给家里等吃等喝等“睡”的那位:“今天想吃什么?我买回去做给你。”

“你做饭我都有点儿吃腻了这么长时间。”

确认过电磁波——是等死的那个。

“那你想想,想要什么新花样?”李可灼能有什么办法,自己也有些腻了不是?况且这是自个儿抱回来的媳妇儿,跪着也要宠上天!

“唔……我想想啊,我想吃肉了,嘶……想想都流口水。”

即使隔着电话,李可灼都能想象到他蹲在电脑桌前流哈喇子的情景。

估计朱常洛是就着开着的电脑去网上搜了一下,最终做出决定:“我要吃——烤乳鸽!我这儿以前收藏了个特别棒的做法,等你回来拿给你看。就是不知道这儿有没有卖鸽子的?”

听他提及鸽子,李可灼便想起当年那只小可怜,他冷冷回答:“有,四百年前你给饿死的那只。”


————————————————


泰昌元年十月

李可灼在朱常洛一句“我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见到你”之下溃逃,跌跌撞撞,不知何往。

他努力想回忆起自己当时究竟是如何鬼迷心窍?如何下定决心决不和朱常洛提起长生不老药之事?

好像一切都是从那天夜里被父亲从睡梦中摇醒开始的,那晚的父亲已近癫狂了,他一直晃一直晃,李可灼醒了他还在晃,烛火也在晃,这一切都让人觉得虚幻。

他听到父亲已经喊得嘶哑,近乎疯狂的眼睛里仿佛流出了血泪,那泪的颜色和桌上的红烛,和他手中的红丸相比,都太过于黯淡。

“我李家世代研制丹药,从嘉靖皇帝开始至今近百年,终让我集三代之所长,炼出这两枚丹药。这……这可是长生不老药——多少帝王梦寐以求的东西!灼儿,快!快起身和为父去面圣!”

李可灼拼命地回想自己是如何劝住父亲,又是如何暗中换掉丹药的,似乎当时有什么在驱使着他,使他不需要思考便下意识的做出了动作。

后来,皇帝龙心大悦,要赐父亲一个官职,被父亲辞了。

父亲向往名山大川,他承祖辈遗业为皇帝炼制丹药,虽然从未听他说过,但李可灼知道,他一直在等着李太白口中“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那一天。

如今从他炼制的丹药上刮下来的粉末在瞬间便活了一只垂死的猫,皇帝自然信了他的药可以不老不死,父亲他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可这一天,是李可灼不想看到的。

李可灼恳求父亲请皇上将赐予他的官职承袭给自己,这样……这样的话,他便可以继续留在京师,留在这里守着那个人。

父亲走了后,李可灼常常看着匣子里的那两枚丹药出神,也常常想着父亲跪在大殿上口述的服用方法。

“……丹药已成,但其药力强劲凶猛,万不可轻易服下,否则恐伤及肺腑,此药需以二十四种药材为药引,引导药力到达全身各处。虽然药丸中已加入这二十四味药材的精华,但为保稳妥,还应长期渗透以使身体逐渐适应,如焚香、药浴等方式皆可,此过程至少要有十五年之久。另,此药有一奇效,初次服用少量之后可延缓衰老速度且对身体并无损害,待到合适的时机服下整颗药丸方有不老之效……”

李可灼府上的香料向来都由他自己亲自炮制,他口中念叨着,手下也不停:“白芷、川芎、菊花、苍耳子、藁本、蔓荆子,引药达头面;桑枝、桂枝……”

“阿灼,原来你在这儿啊!可叫我好找!”朱常洛掀开帘子从屋外走进来,先是抱怨一通,后又左看看右摸摸,“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在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李可灼选择了隐瞒——不只是他手下正做的事情,还有他将来要做的事情。

“没什么,你今儿怎么来了?”李可灼放下手中的东西,并把桌案整理好,朝他走过去。

“我啊,这不是听说你当官儿了嘛!特地前来恭贺!”

“贫嘴。”

……

可为什么对他隐瞒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明知道他会伤心,为什么还要一往无前?

李可灼离开山间别苑后并没有走远,只是暂住在了山下的村落里。他心里还存有希冀,他希望朱常洛能够听他的解释,之后两人就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分离。

李可灼抬头看向月亮,他沐浴着月光呢喃出声:“我是怕给了他希望,他最终得到的却是绝望。”

月亮并不理会他的深情,李可灼没有听到肯定,便自己肯定:“对,是这样的。”

殊不知有些事情记在心里,你日复一日的装扮它,恨不能把最好的最完美的都为它扮上,最后它就变成了一个美好的故事。


天启元年

“已经四个月了啊……”

四个月以来,李可灼每天都在等一只鸽子,可在冬雪的一片白茫茫里他怎么等也等不到它,他便也就真的没再上去那座山半步。

李可灼会为村子里的人治一些小病,人们都感念他的恩德,村子里的男人们总是争着在去砍柴的时候为山上那户人家捎些吃的过去,孩子也喜欢拿着他画的图纸替他去山上采药。日子过得清苦却是真正自在,每天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花,平视的时候坐在屋里向窗外望去就能看到那座不算高的山,从影影绰绰的树叶间仿佛能看到房屋的轮廓。诊病时和人闲聊两句,听他们说那户人家的主人还挺挑食,只爱吃肉,最讨厌吃白菜。还有个孩子上山采药时让水弄花了图纸,草药的形状已经看不清楚了,他就那孩子给重新画了张,后来那张纸被李可灼讨来拿着痴痴地笑了半天。

他还真当“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了吗?


天启元年八月十一,朱常洛三十九岁生辰

李可灼喊住正打算上山劈柴的刘小哥儿,把手上的食盒递过去,温和地说道:“刘小哥儿,能帮我把这食盒带给他吗?”

村里的人大都已经知道李可灼和山上那户人家有些许关系,可具体如何没人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村民帮他捎些吃食过去。

刘小哥儿抓了抓头,有些为难的说:“李大夫,您还不知道呢吧?那户人家已经没人了,前几天送去的果子都在大门外边烂着呢。”

李可灼心下一沉,没顾上和刘小哥儿说句什么便飞快的上了山。

他站在门前,腐烂的果子发出的恶臭昭示着这家主人已经不再接受这些食物,或者说是人去楼空才对。

李可灼推开并未上锁的门,没有看到他想象中的破败景象,仿佛和他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他走进屋里,路过长廊的时候发现了那只空了的鸟笼,鸽子也和这家主人一样不知所踪。

屋子里有些乱,床榻上的被褥乱七八糟的。李可灼把被子叠好,褥子铺平,虽然已经几天过去,但他仿佛还是可以闻到他们主人的味道——那个味道还是自己给他熏上的。二十四种药材,每一种都不能少。

在榻上躺了一会儿,李可灼便抛下“朱常洛的怀抱”行至后院。后院倒是多了一处景致——一个小坟丘,坟前有块木板,上书“李可灼之墓”五个大字。

想着他或许是想留给自己些什么东西,李可灼便一捧一捧把土移走,直到他看到那具干瘪得明显就是饿死的鸽子尸体的时候,哑然失笑。

这一笑便停不下来,笑到流出了眼泪,笑到夕阳西斜。

今天的太阳便再也没有抚摸东山的机会了。

崇祯十四年,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攻打洛阳。

朱常洛离开的二十余年里,李可灼便独自居住在别苑里,自己琢磨着做些精致的吃食然后一个人吃不完看着菜冷掉,偶尔也一人分执黑白两色棋子手谈一局,或者翻翻书架上落了尘的书,于是这一次便翻到了惊喜——他留下的一封信。

信夹在《春秋》中了,说起《春秋》,这还是自己教他的第一本书。

信中只淡淡提起他想要出去走走,游遍名山大川。

他说从前的他就像只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金丝雀,逃离金丝笼后他又成了铁栅栏里的野鸡,他在李可灼走了之后慌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他从生来就是为了继承皇位而活着,他的一生都被教导要献给皇家。

他说他只是去散散心,希望李可灼不要去找他。

可怎么能不去找?

那是他誓言一般想要守护的人啊……

于是李可灼也离开了这里,临行那天他想起那句“信物只留给求而不得的人”,于是将朱常洛大婚前送给自己作信物的那枚玉佩挂在那块刻有“李可灼之坟”的木板上——就让你的信物,我的信鸽一起埋葬罢。

他笑笑,随后便不带一丝牵挂离去,踏上寻找自己心上人的征途,任由身后铁蹄踏破别苑的篱墙。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撞破南墙,也绝不回头。


公元2018年,第二十一届世界杯将在俄罗斯举行。

最近,因为生意上的事,李可灼总是觉得头痛,忍了几天还是不见好,就打算去市中心医院拿点儿药。

事实证明,长生不老药只能保你长生,却不能祛除病痛。

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由于长生的关系,他身边很少放人,专用的司机、保姆、秘书这些从来都不曾有过,他也很少在公司露面,更多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坐着发呆。

于是现在,李可灼只能堵在中州中路这里。

洛阳市中心医院就在中州中路上,虽然这次的堵车比不上1992年那次,但也足够让堵在这儿司机们疯狂按喇叭到李可灼头痛不已。

到医院的时候,大门口又围了一群人,堵住了去门诊部的路,人墙里面正上演着一出闹剧。

李可灼正打算从旁边绕一绕,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女声喊道:“医生!医生!你救救我儿子!你救救他!”

透过人群,李可灼可以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跪在地上,旁边的医生护士要拉她起来。

这一幕,似乎与记忆最深处久远得仿佛快要忘记了的场景重合在一起。

那也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位母亲,她贵为恭妃,拖着病体,跪在那个身穿龙袍男人面前替自己的儿子辩白:“我十三年来,与常洛同起卧,不敢顷刻相离,正为今日,今果然矣!”

只这一瞬间,有什么曾被人拼命掩盖的东西破土而出,它发疯似的滋长,发疯似的蔓延,像一簇火苗落到森林里瞬间烧成汪洋火海。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丹药的事情?为什么明知他会受伤,却还是一意孤行?

我……我是怕他以为手里握住了希望,可张开之后看到的却是绝望。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李可灼头痛欲裂,他缓缓蹲下,来往的人都匆匆,却没有他想见到的人,在旁人的眼里,他或许只是一个留着长发到处乱跑迷失了方向的疯子。

直到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

李可灼仔细辨别着,二十四味药材的味道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气味,一味都不缺。

他颤抖着睁开因疼痛而紧闭的双眼,眼中满是血丝。

眼前的人一头乌黑的长发,剑眉星目,一如经年里刻在记忆中的模样。

李可灼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又在即将碰到的那一瞬间迅速缩回。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有恭妃跪在石子路上叩首时身后的牡丹花,有朱常洛提起自己母妃时或开怀或难过的音容,有万历三十九年九月十三日他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说过的每一个字,尤其是——我只能相信你了。

李可灼突然之间捏住来人的肩膀,他双眼通红,哽咽道:“常洛,你听我说……你听我和你解释,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自己……对,我自私,我自私的想要和你一直在一起,我害怕……我……我太了解你了,你知道吗?我害怕你知道以后,你求我……我最怕你求我,你会求我拿药去救你的母妃,你会叫我‘阿灼’,你说‘阿灼,求你救救我母妃’,然后我该怎么办?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该怎么办?常洛……一切……一切都是我的私心,你……你会怨我吧,你会怨我的……”

那人并没有推开李可灼,却也没有出声,他有着一个陌生人难有的热心,也有着作为一个旁观者该有的冷漠。

“是我……我把你弄丢了,等你许久也不见你回来,我就去找你……拼命地去找。”李可灼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连啜泣也不见了,“这天下这般大,世间人这么多,可我不愿意放弃。我的一生那么长,我情愿用尽全部生命去寻你,只要能与你在最后一刻相守。”

眼前此人是不是他寻了三百七十七年零两个月的那个人他不知道,或许这只是又一个与他长相极其相似的人,又或者他再次唐突了一位眉眼间有几分英气的长发姑娘,抑或……

这一切根本是他凭空幻想出来的,此时此刻他怀中抱的,头上靠的都是空气罢了——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发生。

这一番话与其说他是说给这个人听的,不如说是讲予自己听的,他在这人世走了太久,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他也太久没有哭过、笑过,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他怕自己放弃,怕自己坚持不下去,他不得不一直和自己说,要相信,相信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能再与之相见。

两人之间安静了近五分钟,李可灼终于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他站起身整理了下衣服的褶皱,看着他。

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像他的男人,却又有些不同。

从前的朱常洛对穿着一丝不苟,眉间总有几分愁思,紧抿着唇处处防备,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才会卸下心防;而眼前这人,先不论他穿着如何,毕竟时代在变,随着年龄的增长眼光也在变化,只他一双眼睛里仿佛随时可以溢出的光华便让李可灼觉得陌生,可拥有着这般光华的眼睛他是见过的,万历十七年在祥盛茶馆坐在他对面的七岁的朱常洛就有这样一双动人心魄的眸子。

况且,李可灼之前从这人身上隐约闻到的药香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洗衣液的味道,仿佛一切都不曾有过。

李可灼思虑再三,对站在一边有着他绝对熟悉的面孔的男人说:“抱歉,刚刚唐突了,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故人?”男人歪了歪头,眨了眨眼睛道:“你好,我叫朱常洛。”


————————————————


李可灼拎着雏鸽和各式作料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朱常洛却还没睡,正端着泡面在看世界杯,李可灼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惊得朱常洛手一抖,面从叉子上滑下来溅了一脸汤。

今天埃及对乌拉圭,摩洛哥对伊朗,朱常洛押的埃及和摩洛哥胜(注:乌拉圭1-0埃及,伊朗1-0摩洛哥)。

中场休息的时候,李可灼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个木匣子,朱常洛看见问:“那是什么?”

“惊喜,”朱常洛被李可灼从沙发上揪起来两人面对面站好,听到他这么说更加好奇。

然后他看到李可灼突然单膝跪下,眸光如水,黑色衬衣最上边的那颗扣子似乎是被故意解开了,自上而下看去可以隐约看到他精致分明的锁骨,性感得要命,而手上打开的匣子里盛了什么东西在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万历二十九年,你被册立为太子的那天,我就想着,待你登基之日,我便用这支金簪为你束发加冕,看你接受百官朝拜,可后来……”李可灼将匣子里的蟠龙纹簪取出,仰头看向呆愣的朱常洛,轻声询问,“请问亲爱的皇帝陛下朱常洛先生,我可以为你束发吗?”

朱常洛看着他的眼睛,他一手伸向背后,解开松松拢着长发的红色发带,另一只手牵起李可灼,眼神明亮,展颜笑道:“麻烦李大人了。”

李可灼就着朱常洛的手起身,双手环抱住他,左颊贴着他的右颊,唇就在他的耳边一张一合说出情话予他听,他说:“我的荣幸。”

朱常洛端坐在卧室床边,双腿呈60°角打开,两手手指朝内覆在大腿的……呃……大花裤衩上。

当然,这条大花裤衩已经不是昨天那一条了,昨天的那个……已经脏了。

李可灼跪坐在他旁边,诡异地看着他,半晌问道:“你怎么这么僵硬?”

“那你说我该怎么坐?这是一个多么严肃正经并且富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朱常洛被说得一下泄了气,扭头嗔怪道。

李可灼按下他的脑袋,道:“低头。”

“阿灼……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嗯,说。”

“我……就是……以后那什么的时候,”朱常洛有些小心翼翼,“你能不能……轻点?”

“疼?”李可灼梳弄头发的手一顿。

“也……还行。”

“那……”李可灼拧紧他的头发,准备盘绕,手下已经比正常放轻了些,“舒服吗?”

“……”

“……”

“舒服。”

听他承认了,李可灼便没在继续谈如此羞羞的事情,换了个话题:“头发刚洗过了?”

“啊?”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刚刚还在飙车,突然就改成徒步,朱常洛愣了下,回答说,“你回来之前洗的澡。”

“正好方便行事。”李可灼盘发的手法有些奇怪。

朱常洛看不了世界杯,闲得发慌就一直没话找话没事找事:“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也不剪个短发?”

“等你。”

“等我什么?”

等你什么时候能想起来为我束发,李可灼心想。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留长发吗?”见他没回话,朱常洛又说起了自己,“我一直想你再为我束一次发。”

“当年……”李可灼想起第一次为他束发的情景,想说些什么,却被朱常洛打断:“你最近怎么老是提‘当年’?”

朱常洛才不承认自己是想起了昨天晚上李可灼还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哼,大变态!

李可灼一向宠着朱常洛,只以为他是不想回忆起当年皇宫里那些糟心事儿才不想听他提,就又换了话题:“古代男子送发簪给女子作定情信物,男子也从来都只为自己的妻子绾发。我给你束发,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阿灼,我有件事情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当我的皇后,偏要我当你区区一个官夫人!”总有一些人好了伤疤忘了疼记吃不记打。

“等会儿告诉你,”李可灼最后将李可灼额前碎发整理好,走远瞧了瞧,满意道,“好了。”

朱常洛从床边站起来接过李可灼递给他的镜子照了照,也一副满意的样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现在可以回答你刚刚那个问题了。”李可灼勾勾手,示意他靠近,后来不知想起什么,没等他过来,反倒自己走过去了。

此时两人贴的极近,呼吸都纠缠在一起,李可灼似乎很喜欢贴在朱常洛耳边说话,他左手环着朱常洛的腰,右手为他整理着略有些凌乱的衣领。

朱常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张得咽了口唾沫。

就在这一刻,李可灼本来在朱常洛颈间的手突然伸到他发间的簪子上,轻轻一拉——

满头青丝在一瞬间犹如瀑布倾泻而下,四溢的薄荷香气缭绕在李可灼的鼻间,惑乱了他的心神。

“你……干了什么?”朱常洛声音发颤,略带嘶哑。

“不过是束发的时候用的是女子常用的手法,”李可灼已经将他压在了床上,呼吸逐渐急促,却还乐得解释给他听,“簪子一抽出来,头发自然而然就散开了。”

朱常洛已经意乱神迷,只凭着最后一丝清醒问了最后一个愚蠢的问题:“你现在……你想干嘛?”

卧室的灯已经被遥控关掉,窗外的月亮羞得躲进云的怀抱,几只早已经点燃的红烛成了唯一的光源——今夜便是花烛夜,身下人也是心上人,只差……

“当然是……”李可灼的吻已经密密麻麻地落下,“圆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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