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旧家的是一个不冷不热的下午,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新家和旧家隔得很远,我要先乘公交、再转地铁,最后还有一段轻轨之旅。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一场冒险,只有最后的那段轻轨是我熟悉的,我的旧家离轻轨很近,从打地基开始,我就在看着轻轨的成长,先是马路中间围上了,不久以后就看到一根根粗壮的水泥巨木从平地上长起,上面还有一圈拇指粗的、栅栏似的钢筋,再然后,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有太长时间,水泥巨木头顶上的水泥冠开始延伸,直到把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连缀在一起。
轻轨开通的时候,许多人都跑去坐了,闸机和安检门都是都是当时的稀奇玩意儿,经过一个平平无奇的白灰色窄门,把药片一般深蓝色的圆形票从感应区上一划,就可以推开一根金属棒进站啦!那时候的轻轨里程短,票价也便宜,我家一家人也登上了轻轨,我们一直坐到终点站,再从终点站坐回来。轻轨里非常凉快,两侧大大的玻璃窗始轻轨成为了一个移动的观景台,一路上都是我在熟悉不过的风景,我可以看着窗外的景致报出站名,可以看到有我的学校、有吃年夜饭的饭店,还有早已成为历史却在我家留下烙印的老武汉火车站。
可是,走错路了。
我像木头一样站在十字路口。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在轻轨上看到熟悉的风景,下车以后却置身于一片和记忆相距甚远的奇妙地方,道路比我印象中的要宽阔得多,也开阔得多多,路边堆了沙子,看样子是在修什么,只有银行和邮政的大招牌才让我把眼前的景象和记忆里的画布订在一起。还好,只错了一站,我慢慢地在回忆海里搜索,然后抬腿,向着古老的方向走去。
我记忆里美好温馨的家,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我有一股想立刻冲到江边去的冲动,我是在江边长大的,我爱长江,爱她的波涛滚滚,爱她的奔流不息,爱她的日出日落,还有她在月亮升起时吹来的阵阵凉风。在高二的某一天,武汉下起了必须要用东湖水量来计量的大雨,雨水从肉眼可见的雨柱下成了雾状,学校操场被浑浊的雨水淹没,教学楼出口的地方简直可以养小鱼了,谁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学校提前放了学,在回家的半路上,看到马路转角处那必须用“湍急”“奔涌”之类的词语来形容的路边积水,我突然很想知道暴雨中的长江是什么样子。我就去了江边。
暴雨中的长江一片安宁,她的江水如平常日子一般流动着,连岸边的浪花也没有比平时高出一分,它们安安静静地流淌着,奔向自己的前程。
我对长江的喜爱,大概源自我的爷爷,我的爷爷名叫林如景,我不太清楚这是他什么时候有的名字,我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战争之前,他是长江上的一个渔家少年。
现在的长江上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选一处有平坦缓坡的江段,用绳子把木船固定在岸上的某个地方,人就住在船里。这样的渔人往往长得又黑又小,饮食也不均衡,更别谈什么前途。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命运好似一个轮回,在恒定的轨道上慢慢地转着。可是少年人的心里,总会怀揣着这样那样的想象,我的爷爷林如景也不例外。他生在一个我无法理解的年代,那时是一个连活下去都很难的世界,何况是即使是和平时期也才刚刚处于温饱阶段的渔人。听说林如景有七个还是八个兄弟姊妹,可是一家人最后的人口数可以用一只手数过来。如果非要说战争年代有什么好处,那大概只有一条:改变命运的机会远远多于和平年代。
林如景离开了船,他自己带了一包干粮,上了岸。船上的日子不好过,一天天地饿肚子;岸上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饿肚子,还没有人搭理,在渔船里出生长大的人身上有一种腥味,既没钱也没见识,岸上的乞丐也不会去结识这样的人。就在林如景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走到了征兵处,为了讨个出路,稀里糊涂地就当了兵。我说过,我爷爷上过朝鲜战场,林如景走上朝鲜战场的时候已经是战争的末期了,最激烈的战事已经烟消云散,他在战场上挨了颗枪子儿,伤了腿,然后被送回来。
“我在城市里饿得昏过去都没想过要回船上,可是那一天,我想了。”爷爷这样说,“小诗啊,你不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爷爷那会儿每天都听着子弹呼呼的声音,几乎每天都有身边的人受伤、死去。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
林如景被送回来,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然后弄了一张票,回到武汉。
可惜,林如景在战场上领悟了家的美好,战争也让他失去了回家的权利。在江面上那种湿漉漉的环境里,林如景的腿会痛。
最后,林如景用打仗得来的工资弄到了一个看得见长江的小房子,他和一起当兵的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店,我爷爷没什么文化,据说他抓耳挠腮想了好几天,最后决定管这个注定要随着我家命运起伏而浮浮沉沉的店叫做:“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