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老牧羊人常常赶着他的羊从村东头到村西头啃草，手里挥舞着一根长鞭子，抽着那些落在羊群后面的顽皮小羊的屁股，身后跟着那只牧羊犬。就这样，老牧羊人跟着白绵绵的羊群从早到晚悠闲地走着，偶尔停下来催促不听话的小羊羔。
当落日的余辉洒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上，老人开始挥鞭子赶羊群回家。仔细算算的话，从十几岁辍学到现在，他已经赶了半辈子的羊，自己老了也快赶不动了。老牧羊人常被人说生活不检点，自己却打了一辈子光棍，没体验过妻儿带来的幸福快乐，不过他早已把羊羔当成自己的孩子，每天照顾它们，陪着它们遛弯啃草。一想到刚出生的小羊羔们，老牧羊人就乐得合不拢嘴，露出光秃秃的牙花子。
夜深人静，寂静的村庄映照在明朗的夜空下。此时庄稼人已经上炕睡觉准备翌日的辛苦劳作，老牧羊人却坐在院里的石阶上一口一口地抽旱烟，眼睛盯着趴在羊圈里的羊，嘴里不住地叹气。你们现在吃得倒是挺滋润，有一天我死了看你们怎么办。
老牧羊人还是像往常那样日复一日地放羊，近些天他注意到一个小男孩一直跟在羊群的后面，起先觉得只是小孩对活蹦乱跳的小羊好奇，后来自己一放羊他就跟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老人招呼男孩过来，他也不过来，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又过了几天，男孩与老人渐渐熟悉起来，经常双手支着下巴听老人讲牧羊的故事，有时聚精会神地看着羊群吃草，有时追逐着小羊四处乱跑。每到夕阳垂在地平线上，村庄上空飘起一缕缕炊烟时，男孩总是跟在老牧羊人身后一起赶羊群回家……
老牧羊人望着吃草的小羊入了神，脑子里想着小男孩已经很长时间没来找他玩了，是不是对羊羔们没兴趣了，也罢，小孩子嘛，对什么都是一时的兴趣，一遇到别的好玩的东西就转眼就抛却之前的事情。天不早了，他从土坎上坐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摸了两下牧羊犬的脑袋示意它要回家啦，只有那些羊群还在悠哉地啃草，没有半点想回家的意思。老人正准备挥鞭子，这时一个身影从村头闪了过来，定睛一看，正是许久不见的小男孩。男孩哭着鼻子告诉老人自己以后没法跟他一起牧羊了，爹妈知道自己整天不上学堂却跟着羊到处乱跑后，生气地揍了他一顿并告诉他以后不准去看放羊，要是再让他们知道不去上学就饶不了他。老人点点头，跟他说:孩子，快回家去吧，以后别再来了！男孩擦了一下眼泪，转身离去。老人用力抽了一下小羊羔的屁股，望着土路上小男孩瘦弱的身影……
一天，男孩突然跑来告诉老人自己以后要跟着他一起放羊。
“不去学堂了吗？”老人疑惑地问。
“不去了，只放羊！”坚定地回答。
“爹妈同意了吗？”
“我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从此以后，小男孩又像以前一样跟着老人放羊，老人也仔细教他牧羊的技巧，爷俩每天随着清晨出发，伴着日暮回家。男孩在一天天长大，老人在一天天老去。突然有一天老人死了，临死之前告诉男孩这些羊以后就归他管了，照看好它们，自己才能安心离去。男孩含着泪点了点头。
此后，男人还是像老牧羊人那样赶着羊从村东头到村西头啃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间，男人已到了成家的年纪，有很多媒婆给他介绍对象去相亲，可他似乎只在乎他的羊，到头来都告吹了，不过看过来他并不在乎这样，还是从早到晚放羊。日子过得就像从指缝里溜出去的水珠，他过了成家的年纪，村里人就议论他可真是那个以前那个放羊的继承人，估计也得打一辈子光棍，教训不爱上学的孩子时就会说不好好上学将来就去放羊，和村里那个放羊的一样娶不着媳妇。这些话陆陆续续传到了男人的耳朵里，他并不在乎，随他们说去，自己更在乎什么时候生小羊羔。
村庄安静地枕卧在广阔的土地上，庄稼人日复一日辛勤劳作，他们像牧羊人关心小羊羔一样在乎自己地里的庄稼！日子平淡得像做饭时忘放盐的菜。直到有一天，男人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小女婴，村里人像炸开了锅一样对男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个孩子是他放羊的时候捡来的，也有嘴舌毒的人说这个老光棍自己不检点，背地里不知是和哪个村里的女人生的野种，竟然还有人说是死了的老光棍的孩子生下的孩子……说法千万种，真正的答案，只有男人自己知道。
男人花钱请人做了个背篼，一边背着婴儿一边放羊，等她饿了大哭的时候，他就用煮好的奶喂她，喝饱后唱着童谣哄她睡觉，这时小羊们就停下看着男人唱歌。男人在一天天变老，女孩在一天天长大。每天晚上临睡前男人都会到羊圈里数一遍羊，心里算着要买多少只羊给女儿交学费。有一天，男人放羊回来看见女孩正在家里做饭，便问她为什么没在学堂上课。女孩支支吾吾半天，男人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很多。看到男人要发火了，她才小声说:爹，你就让我在家吧，不想上学了，上学有啥用，我在家还能给你烧火做饭干家务，比上学强多了。男人怒视着自己的女儿说:不行！女孩又哭着哀求了男人一遍。男人说了一句我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说完就把她又送回到了学堂。
寒冬终于过去，春天花一般悄然绽放。牧羊人赶着憋了一冬天的羊群出来啃草，刚从土地里钻出来的草正鲜嫩，小羊们噘得不亦乐乎。渐渐地，牧羊人上了岁数，脸早就风吹日晒成黄土色，皱纹如开春时庄稼地里犁出来的沟壑般纵深挤在老汉额头上，他那宽厚的背仍像柳树般直挺挺，身上的皮肤却如树皮般粗糙，男人真正变成了老牧羊人。他弯着腰坐在王老五家的麦子地旁边，手里攥着那根同样上了年纪的赶羊鞭，眼睛出神地看着闺女给羊割草。轻柔的春风拂过她绯红的脸颊，一头黑发荡漾在明媚的春光里，老汉看得陶醉：细细想来，二十多年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当年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如今出落成亭亭玉立的黄花大闺女。这娃子命苦，上个月刘老三家的三娃子看上俺家闺女，小伙子来家里坐了几趟，娃子也挺相中他，后来听了俺报给他的彩礼钱，这桩事就不了了之......要怪罪的话，只能怪自己太穷，谁都不愿攀这么个亲家。老牧羊人估摸着这孩子心里也挺难受的，那件事过后一直闷头不语，老汉心里也憋屈的很，将来一定要闺女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爹，俺才不要嫁出去呢，俺要一辈子待在你身边照顾你！”一抹红晕浮现在她脸上，小眼咪作一条缝。
“傻闺女，快别说这话，你是要把爹给愁死。”老汉说完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脸上作出忧郁的神情，其实牧羊人心里早已乐得开花。哎，这闺女，教人又爱又怜呀！
怎么这么漂亮的闺女，偏偏没人要呢？
不知是上了年纪的事还是怎地，老牧羊人在放羊时老觉得腰腿酸痛，走不了多远就得挥鞭子让羊群停住就地啃草，自己好找个地歇上好半天才能缓过劲来，不服老是不行啊，不过老汉也并没在意，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晕倒在回家的路上......
郎中给他号了号脉后，又说了几句话，老汉躺在炕上点了点头，招呼外面的女儿送郎中出门。郎中在门口又跟女人拉了两句话就回家去了。
“爹，你别去放羊了，咱卖些羊给你治病，以后你就安心躺在家里养病，哪也别去。”
“人老还怕病咧？小病怕啥，过几天我就好咧，不是啥大毛病！那些羊是我的宝贝，不放羊我心里不舒坦，病更好不了”老牧羊人阴沉着脸。
女人知道劝不动这倔脾气的爹，又说：“那俺给你放几天羊，你在家养好了再去。”
老汉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恶狠狠冲女人说：“你去放羊？那不得让村里人笑掉了大牙，那你以后更嫁不出去了！”女人吓得说不出话来，第二天老汉就又赶着羊到处啃草去了。
老汉仍时常感觉身上没有力气，这人身上都有元气，年纪越大，元气就从身上不断流失，耗尽最后一点元气，人的魂魄也就全没了，只剩一具赤裸裸、干巴巴的躯壳。不过老牧羊人放羊时瞅见闺女和邻村一个小伙子时常在田野里溜达就打心眼里高兴，他深知：姑娘是时候该嫁人了，留在家里早晚会像开过的花慢慢枯萎掉。他心里暗下了一个决定，一定要闺女风光地嫁出去，也给自己长长脸。
“爹，你这是干啥呀？”
“闺女，这是爹留给你做嫁妆用的，你快拿着！”老汉将一把子票子拿给女儿手里。
“爹，这钱你从哪来的？”说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出门到羊圈去，回来问她爹：咱家羊呢？
“这呢！”老汉指了指手里的票子。
“你咋能把羊卖了呢，那些可是你的宝贝呀！”女人眼里噙满泪水。
“傻闺女，这世上爹只有你这一个宝贝！”老汉露出他光秃秃的牙花子。
“俺不要，这钱你自己留着治病吧，俺结婚的事再说。”
“你这娃子，爹不是跟你说了嘛，小病不要紧，爹身体结实得很咧，阎王爷现在还叫不到我！”
“你快别骗俺了，那天李郎中都把你的病告诉俺了，不赶紧治会要人命的。”
“这个李郎中不守信用，答应我不和你说的。”
女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爹，求你了，拿着这钱去看病吧，我这条命就是您给的，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呀？”说完在地上痛哭起来。
“娃子你先起来，我当年把你从老牧羊人手里接回来时就把你当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一把老骨头死活不要紧，你可得在这世上争气地活下去，不能因为我一辈子是个放羊的你就嫁不出去了，不然我怎么跟你外公交代！听话，孩子，把钱拿着。”浑浊的泪水从在他的脸上纵横。
“爹......”
老汉只是说了一句：我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女人结婚那天，老牧羊人换上了崭新的衣服，乐呵呵地看着女儿出嫁。村里人都好奇是谁家闺女出嫁，整这么大排场，不顾吃饭的空出来看新娘子，除了刘老三一家人，一听是牧羊人家闺女，差点惊掉下巴。看到美丽娇艳的新娘子，牧羊人笑着笑着就簌簌流下了泪水，老牧羊人，你交给的使命我圆满完成了，你就安息吧，过不了多久，我就找你一起放羊去......
不再牧羊的日子，牧羊人攥着羊鞭子沿着那条走了几十年的路溜达，有时停下来坐在不知谁家的田埂上抽起旱烟，一想到闺女出嫁了，心里还是止不住的乐，只是这牧了一辈子的羊，终究还是留不住.......
后来，牧羊人死在乡间地头上，如同众多牧羊人死去那般安详。就好像，这个故事只是众多牧羊人故事中的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