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

车在西南的崇山峻岭间行驶,这是我们出发的第十天,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二十年前我连方向盘怎么握都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汽车怎么启动,左右转向灯怎么打,车窗怎么开闭。总之,就是对汽车一无所知。那时我和阿万整天躺在床上,一丝不挂,像两条半死不活的光溜溜的鳝鱼。

这两条光溜溜的鳝鱼已经逃课好几天了,舍友们早出晚归地上这课那课,阿万和我就躺在狭小的宿舍里谈天说地,你一言我一语。谈人生理想和女人,其实最主要的还是谈女人,从女人的屁股说到女人的乳房,从女人的局部谈到女人的整体。

终于有一天,我们两个同时对女人失去了热情,对女人的事都缄口不谈。不知怎么就谈到了远方,谈到了自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们因女人而失却的热情被再度点燃,内心里燃起一股热火,胸腔里迸发出一腔热血。

咱们去学开车吧,远方固然美好,可总得要有个载体吧。车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你行遍天下之路畅通无阻。你仔细想想,三月半载之后,咱们学会了开小汽车,然后一人一车或者咱俩共用一车,安全带一系,油门一踩,汽车就像放了个惊天动地的屁一样,轰鸣而去。咱俩开着车从东边一直走到西边,去丽江,去香格里拉,去拉萨,去塔里木盆地。看遍万千风景,何乐而不为呢?阿万满怀憧憬地对我说。

可,但是,咱们得有辆车吧。我盯着天花板说。

阿万蹚目结舌,跟着我一起盯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语气笃定而又中气不足地说,车嘛,早晚会有的,但首要之急的是,咱们现在一定要学会开车。

我心猝然一跳,我能想象得到我开着车在西部公路上急速行驶的样子,一定是趾高气扬而又潇潇洒洒的。

好吧,那咱们就做个约定吧。我继续盯着天花板说。

什么约定?阿万歪头看着我。

以后一起开车去一次西部,看古城,上高原,穿越沙漠。我对阿万说。我想那时我的眼里肯定满含期待,一个不暗世事,未经风雨的毛头小子对远方和自由的期待。

一言为定。阿万比我更兴奋。

学车之旅就从我和阿万爬起床穿上衣服的那一刻开始。教练是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光头男人,四十岁上下的样子。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是个善类,其实对于我来说,只要是比我年龄大的或比我辈分高的人,在我眼里都不是善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惧怕以上我说的那些个类别的人,也并不是说他们会经常倚老卖老或是对我凶狠有加而使我惧怕。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都对我很慈爱,友爱,甚至于溺爱。但我总会无端地害怕,害怕与他们交谈,害怕正视他们的眼睛,害怕他们过来拉我的手或是拍我的头。

教练笑眯眯地问我怎么称呼,我说我叫余大毛,年年有余的余,大大小小的大,毛毛雨的毛。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光头教练,我看到他眼里满含笑意,但面部的肌肉又努力的克制着,我知道他很想笑,但碍于我们还不熟或者是担心我会见外,于是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笑得那么明显。我很能理解教练的心情,事实上,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听了我的名字会忍不住想笑了。在我短暂而又漫长的学生生涯里,自从有了这个叫余大毛的名字以来,几乎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有人会笑话我。我也不生气,我是真的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我个子瘦高,生得文文静静,斯斯文文,皮肤白得像上了一层薄霜,眼神里时刻流露出一副忧郁而又温顺的表情,就是这样的一副胚子,不能说是美人胚子,但绝对可以说是女人胚子。余大毛这个略显霸气的名字和我本身略显娇气的形象一点都不相匹配,也难怪他们会笑。然而我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我胯下的那根黑长的肉把子可以作证。

你想笑就笑吧,这没有什么的。我轻声说。教练似乎没有听到我对他说的话,他正在和阿万聊得热火朝天,我被冷冷地晾在一边,像一件早已过时的旧衣服。这样也好,我不喜欢和我不熟的人说话,也害怕和比我年纪大或是比我辈分老的人说话。面前这位光头教练似乎符合这些全部的点。我像根木桩一样杵在他们身边,看着停在教练魁梧身体旁的黑色汽车,内心是颤抖的,想到马上就要坐在这辆黑车子上去操控它,用我的双手和双脚,还有大脑和眼睛,想想都刺激。

兴奋和不安。这是我当时最直接的感受。

启动的汽车突突地停在那里,教练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在他粗俗而又不失礼节的说话声中,我们一起上了车。我们一波加上教练一起一共是五个人,我,阿万,两个大四学长,个子矮的那个长得像刘德华,个子高的那个长得像郭富城,我们彼此没有说话,只是礼貌地互相笑笑,为了方便叙述,我把像刘德华的那个叫阿华,像郭富城的那个叫阿城。教练坐在主驾驶的位置上,阿华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我,阿万和阿城坐在后排,一切准备就绪,车就开始移动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飞了起来。

一路无话,安静得令人感到窒息,也许因为紧张,除了教练以外我们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只是五个人脸上紧张的轻重程度不同而已。我明显感到他们每个人相对于我都要放松得多,我的心突突地跳着,就像汽车发动机的突突声一样。

车要怎么启动该不用我说了吧。启动之后,可以听到发动机工作时发出的声音,就像现在。但是车不会走,那要怎么办呢?要想让车走起来,我们首先要踩住离合刹车,嗯,就像这样,左右脚一起下去,踩死。然后轻抬离合,慢慢抬,一直抬到你可以听见汽车震动的声音发生了轻微的变化,就像现在,感觉到了吗?什么?没感觉到?好好,我再做一遍,注意了,用心去感受,我现在正在抬离合器,感受到了吗?教练歪着光溜溜的头问我们。

啊!感受到了感受到了!何止是轻微的震动,这很明显呀!阿城欣喜若狂地叫道。

不错,这说明你很有悟性,确实是明显的,但对于刚学车的人来说,能感觉到轻微的变动便已经不错了。教练对阿城赞赏有加。

教练讲解示范完毕,我却如坠云里雾里,一头雾水,迷迷糊糊的像是大梦一场。待我恍惚醒来时,便被告知轮到我们亲自上阵的了,我们一个个如临大敌,神色紧张,手忙脚乱。我至今仍然记得,我当时掌心都出了汗,方向盘被我摸得湿漉漉光滑滑的,为此还被他们嘲笑了一番。但对于此,我并不觉得羞耻或是不好意思,各人有各人苦楚,个人有个人的小幸福,在从前的相比之下,我已经进步了许多,至少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因为紧张把尿撒在裤裆里了。我手忙脚乱笨手笨脚地操控这辆大铁箱子,尽管练车场地很广阔,但总是担心,担心它会失控,担心它会撞到墙壁,担心它会冲出练车场。所以我缩手缩脚,内心战战兢兢,大脑时刻绷紧,生怕出现一丁点意外。尤其是那可怜的方向盘,被我紧紧地抓住,就像有着深仇大恨一样,我苦大仇深地看着它,我似乎看到它露出委屈和害怕的表情。

看前方,看远一点。你死死地看着方向盘干嘛,看前面!还有,不要那么紧张,放松一点嘛,手,手轻轻握住方向盘就可以了,不用抓得那么紧,它是和你有八辈子的仇吗?离合,离合,踩离合,对嘛,速度放慢一点,跑得快死得快,知道吗?教练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挺着大肚子,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图片发自简书


我想,到此为止,我去学车的原委以及刚开始时的心境和反应便已然交代清楚。现在我们将话题转换到三个月之后,车在公路上疾驰而行,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手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心提到了嗓子眼。没错,三个月之后,我们已经开始学习科目三的内容了,现在想来,时间过得真是很快,犹如白驹过隙,匆匆而去。在半个月前阿城和阿华已经顺利拿到了驾驶证。至于我和阿万,用教练的话来说,就是要迟钝一点,直到如今才考了科目一。

那时,我坐在主驾驶的位置上,双手握住方向盘,掌控全车人的命运,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我像命运之神,担负着重要的使命与责任,心固然是提到了嗓子眼,但这恰好表明我是一个富有责任心的人。忘了说明的是,现在车里除了我,阿万和教练,其他人已经换了一茬。副驾驶自然坐的是教练,后排座位上从左到右依次是阿万,一个中年阿姨,还有一个学姐,学姐考科三考了两次,依旧是没有考过,已然磨成了老油条。

几十公里的下坡路,我只需要掌握好方向盘,稳住车速便足够了,然而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挑战,我必须在稳住车速的同时稳住自己的心态。教练对我们说,心态最重要,不要慌张不要害怕,全神贯注地将自己融入车中,做到人车合一,当然这是开车的最高境界,我不期待你们能马上做到,但至少应该努力向这个境界靠近。

我仿佛是个不称职的父母,管不住一个顽皮的熊孩子,温顺可控的汽车一到我手里立刻变了一副德性,桀骜不驯而又浪荡不羁。我手心冒着汗,心里却一阵阵发冷,努力想要将已经偏离正道的汽车扳回正途,但往往适得其反,汽车左歪右晃,摆来摆去,像一个喝多酒的醉汉,在公路上一次又一次的画着S形曲线。山风呼啸而过,摩挲着我的耳际,凌乱了我的头发。

由于车速和车向的不稳定,使得坐在车里的每个人都很紧张,中年阿姨和学姐被吓得更甚,随着车身的摆动歪来歪去的尖叫。教练一遍遍提醒我注意方向,控制好车速,我努力铭记在心,奈何手脚脑心极不协调,车速反而越来越快,车向偏离的距离也越来越大,有一刹那,甚至差点撞上对向开来的大货车,幸好教练及时做出决断,及时踩住了刹车。汽车就这样静静地停在崇山峻岭间的双行道上,车里的每个人都直冒冷汗,教练生无可恋地瘫倒在副驾驶座位上长舒一口气,无力地说,好吧,下车,换一个人。

我脑海一片空白,双腿发软,战战兢兢地从车上下来。双脚踩到大地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仿佛一个长时间漂泊在太空中的宇航员忽然回到地球一样。我抬头仰望天空,橘色的夕阳正缓缓落下,热力减弱,山间的风也开始变得柔和,不再以不可一世姿态呼啸而过。

后来阿万对我说,大毛,那天你真的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吗!我坐在后排的位置上,眼睁睁看着你开着车朝那辆大货车奔去,想要提醒你,嘴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哎,现在想来真是可怕呀。

有天晚饭后,我正躺在床上看电影,阿万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我的电影看到高潮处,阿万的游戏打到激烈时,教练突然打来电话,说让我们现在马上到学校后门,月底要考试了,必须加紧练习。我和阿万骂骂咧咧拖拖拉拉地走到学校门口,教练早就等在那里,上了车,教练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说你们怎么这么没有时间观念呢?两个大男人,比娘们还娘们,我们三个人在这里等你们半天了。中年阿姨和学姐坐在一旁只是抿着嘴一个劲地笑。

车开到预定路段之后,教练叫学姐先开,做个示范。

都考两次了,应该没问题吧?教练笑着说。

学姐点头,调座位,系安全带,踩离合刹车油门,放手刹,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车开动了,学姐认真地操控大铁箱子,教练在副驾驶位置上做着适宜不适宜的旁白,注意听讲了,现在开始正式而系统地学习科三的内容,前几天的路上行驶只是练练你们的胆子,看你们胆子那么小,特别是你们两个,两个大男人,胆子怎么那么小,哦,阿万倒是好得多,大毛,你就不行了,我本以为你只是外表长得像个女孩子,没想到你的内心里就是个女孩子,连个女人都算不上。

阿万和中年阿姨一直在旁边呵呵地笑,然而我的内心里却流着泪,我受伤了,没错,我就是这么脆弱,连个女人都不如。后来在教练讲解科目三要点的时候,我的心还在想着教练刚才讲的话,因此后来教练到底讲了什么,我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学姐开完阿姨开,阿姨开完阿万开,阿万开完让我开。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心底毫无底气,但教练刚才的话让我的心受了伤,我也就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坐上了主驾驶位置上。刚才他们开的时候,教练还在充满激情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现在轮到我时,教练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冷眼旁观隔岸观火地望着我。我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白茫茫一片,短路,短路,还是短路。

开车呀,怎么坐着不动?教练终于说话了。

我无助地望着教练,我此刻是多么希望教练能多说几句话呀,尽管刚才我还在内心里嫌弃他说得太多,伤害了我。

教练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投在他身上的求助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又一口,然后才说,踩离合,轻踩油门,对,然后……我分明听见他的语气中透着失望无力,但脸上却是一脸的坚定。我想,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大人,大人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随时做到表里不一,努力让别人觉得他们很坚强。而小孩呢?相比之下,小孩控制不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每时每刻都是表里如一,伤心便是伤心,难过便是难过,从不会伪装。

我隐约知道,我此刻的脸上一定写满了失望,是对自己失望,深深的失望。怎么那么蠢,怎么那么笨,怎么那么胆小,怎么那么手脚不协调!在内心里深深地责怪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教练一定也看到了我脸上的失望,因为如他所说的那样,我是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胆小的女孩子,我肯定是不会伪装自己的情绪,我脸上一定写满了失望。

车开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道路,认真地修着方向盘,保持着车身的不偏离。车行驶得很好,我对此感到很满意,相比以前,我觉得我已经做好了,从前我只会一个劲地死死地盯着方向盘,生怕它从我的手里丢了似的。

然而这是远远不够的,倘若在从前,我能做到如现在这般自我感觉良好,那么一定是极好的。但是现在,这远远不够,就像大学生不能因会做小学题目而沾沾自喜一样。我必须在控制好车速的同时恰到好处地挂档换挡,超车转弯掉头,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挑战。我手忙脚乱地操作,教练则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呐喊,雷厉风行地指挥。我做得一塌糊涂,教练也骂得一塌糊涂。到最后的时候,我完全被骂蒙了,愣愣地坐在座位上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进行。挂空挡,放离合,放刹车,拉手刹,解安全带,下车。教练说得是这么的详细,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别人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阿万,羡慕他的飞扬跋扈,羡慕他的洒脱自如。开车他开得比我从容,说话说得比我顺畅,脸不红心不跳,回到宿舍便能立刻从其他琐事中抽身出来,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游戏事业中,而且游戏也玩得那么好。而我呢,开车紧张,说话紧张,做什么事都紧张。而且做事还不专一,做这个想那个,做那个想这个,总是担心这忧虑那,就像是时刻都漂浮在半空中,找不到一丁点安全感,每时每刻担心会掉落下来,摔得遍体鳞伤。

羡慕归羡慕,该学车的时候还是得撇开这些个羡慕嫉妒恨的坏心情,专心致志地学习。仔细想来,我自从进入大学以来,似乎是很久没有认真地学习过某一样东西或者课程。电影倒是看了一部又一部,从国产到韩剧,再到美剧,有时笑得嘻嘻哈哈,有时哭得稀里哗啦。

某天中午午饭后,我和阿万搭公交到驾校。教练开车将我们带到驾校后山,后山一片荒芜,杂草丛生,枯枝败叶间隐约显露出一条水泥公路,曲曲折折,弯弯拐拐,直上直下。教练得意洋洋地说,今天再一次练练你们的胆子,我再重申一遍,开车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说有多好的车技,而是要有一个良好的心态,注意了,良好的心态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记住了吗?

同样是学姐开第一次,做示范,她开得很娴熟,爬坡下坎路窄弯急,我们看得惊心动魄,学姐却开得异常的稳,车速适中,不颠不簸,在惊心之余不免渐渐安心。然而教练依旧对她不满意,依旧像往常一样在旁边指指点点的说三道四。这无疑给了我们很大的压力,我努力压制着自己躁动的心情,手心里又一次冒出冷汗。

我又是最后一个坐上主驾驶的位置上,调座位,系安全带,踩离合刹车油门,打起步灯。这些动作已经做了无数次,我不负众望,将这些动作做得干脆利索而且毫不拖泥带水,再一次偷看教练的表情时,看到了欣慰和愉悦。好景不长,车在一个长上坡上息了火,罢工不干了,真是欺人太甚,连个机器也来欺负我,看我好欺负吗?再一次做那些繁琐而又不可不做的动作,死去的车再一次复活,再一次移动。

发动机突突地响,我将脚放在了油门上,用力再用力,我相信,烟囱一样的排气管一定冒着浓重的黑烟,像是谁家生火做饭时冒的烟一样,在空气里弥漫,弥漫,一直升腾到虚无的半空。

车速很快,路窄,我从来没有在这么窄的路上开过,先前看了好几个人开,并努力记下了该在何时何地换挡,何时何地踩刹车。但当自己坐到那个位置时,却像患了失忆症一般,先前记下的东西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幸好,幸好有教练在身边,他那浓重的大嗓门像一记定心丸,听到它,就会心安。

车在狭窄的山路上开了几个来回,我已经能基本稳住车速了,该在何时踩刹车,何时轰油门,何时换挡,我已经牢记于心,再不用教练时时刻刻的提醒了。末了,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我看到教练的脸上充满笑意,我看得出来,是真心实意的笑,不是那种表里不一的虚情假意的笑。

很好,大毛。教练这次说的话简洁明了,叫人听了心头一颤。我知道,我成功了,不用去追究这次成功是熟能生巧,是量变到质变,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我成功了。

从那一刻起,我似乎战胜了内心的一个恶魔,一个控制并折磨了我多年的恶魔。我不知道教练在这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但总之是起到了一定作用。

若干年后,我终究是没能买到车,在残酷现实的压迫下,我也早就将从前的幻想梦想理想忘得一干二净,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上班回家吃饭睡觉上班,每天的生活一成不变,索然无味。我从没想过要去改变这一切,没错,我就是喜欢安于现状,安于现状有什么不好吗。很多人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的生活,我轻而易举就可以拥有,这难道不好?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晚上阿万会打电话来,这小子已经很久没联系我了,然而一出现就改变了我的生活。

    大毛,还记得咱们从前的约定吗?

    呃,怎么?

    开车穿越整个中国,去丽江,香格里拉,拉萨,塔里木盆地呀!

    我忘了,而且现在我也没有兴趣,我还得努力赚钱养家糊口。

    大毛,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怂!我已经计划好了,一起吧,就当给自己放一回假。

    可是……

    可是什么呀,车我都已经买好了,二手的,自己改装了下,保管拉风!走吧!

    那天晚上,阿万和我聊到半夜,说了许多这些年他所经历的事,走过的路和看过的风景。说实话,我心动了,阿万依旧像从前一样,巧舌如簧,聊起天来滔滔不绝,极富感染力。我是真的很想像阿万那样率性而为,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然而,我做不到,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承担着重要的责任,肩负着养家糊口的使命。那天晚上挂断电话的时候,我推说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就打电话给他。后来我就再也没给阿万打电话,我不敢打回去。我的心始终像一根漂浮在水面的浮萍,摇摆不定,我怕我会一口应承下来,要知道,一次长途旅行可能会花费我好几个月的工资呀。

    之后的半个月,阿万没再打来电话,我以为这事到此也就告吹了,在安心之余却泛起一股心有不甘之情。难道就真的这样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连给自己放一次假都不敢?我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个女孩子,性格也优柔寡断,但我内心里其实一直以来都藏着一只桀骜不驯的豹子,这点我是知道的。它时时刻刻都蓄势待发,蠢蠢欲动,但始终被我压制着,从少年青年一直到中年,压抑了几十年。我忽然间又特别期望阿万能打来一个电话,倘若他能再一次打来电话邀我共赴约定的话,我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的,然而又过了半个月阿万也没有打来电话。这期间,我有好几次都拿起电话,翻到了阿万的号码,但始终没有按下拨号键,始终没有勇气按下去,我知道,只要指头轻轻一动,我便可以得到释放,困在内心的豹子便可以得到释放。

   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我对阿万的电话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阿万来电话了。电话里,阿万语气笃定,问我想好没有,这一个多月他一直在做相关的准备,同时也一直在等我的回话。

   走吧,阿万!我平静地说。

  我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我以为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会激动得浑身发抖。

想好啦?阿万问。

   走吧!我终于还是颤抖了。

我们就这样踏上了旅程,一辆车,两个人,共赴二十年前的约定。

现在,阿万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我坐在主驾驶位置上,车急速行驶在西部的公路上,山风呼啸,沙沙作响,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二十年前教练亮堂堂的头,像一束光,照亮了一切。

车果然像二十年如阿万所说的那样,像放了个惊天动地的响屁,轰鸣着一路前行,一直向西。

   车在崇山峻岭间快速行驶,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我笃定地控制着方向盘,一脸坚定,内心波澜不惊。我记得见到他的第一眼时我就觉得他不是个善类,我害怕与他说话,害怕看到他那张满脸横肉的脸,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对他的印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也许是因为面对迎向而来的大货车时他及时踩住了刹车,也许是因为在我克服恐惧时他脸上露出的真心实意的笑容,也许仅仅因为我听着他的声音便会觉得心安。

   教练还好吗?我问阿万。

   什么?你说教我们开车的那个教练呀,前几年还见过一面,瘦了不少,留了一撮胡子,唉,老了!阿万对着车窗在吐了一口烟说。

   路旁青黛色的杂木急速向后退去, 山风呼啸,穿过这座山就该到云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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