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多,楼下草坪里凝结的霜还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从寝室到最近的一个图书馆,需要步行二十分钟。穿过一大片草坪,经过一个小教堂,和几个用花环装点的,扎着低低的小篱笆的院子。
因为学校的图书馆藏书空缺,前段时间曾跑到山上的市图书馆借书。坐在满室旧书中,即使屋外阳光灿烂,室内也依旧幽静阴凉。空气中充满旧书、旧画册,甚至是旧雕像散发出来的沉沉暮气。即使是屋外狂风大作,室内的变化,不过是灯光显得更加镇定干燥。
书架上塞满了电视和手机时代以前,敬惜字纸时代那些洁身自好的书,老木头做的书架,高高地通向遗留着上世纪高大天花板上泛黄的浮雕藻井,有着象牙塔一般的骄傲。
一周过去,手机里不知不觉多出来好多张照片,有时大约只是阳光太好吧。小的时候大家都还在用胶片,那时的人们都本能地节省,每按动一次快门,都在心里知道意义何在。家里的小柜子里放着好几本满满装着老照片的相册,有的连同冲洗店的纸口袋静静躺在里面,有的套在透明底片袋里,散发着胶片的气味,是中学时代化学课的味道。现在挤满内存的照片已经很久没有整理,翻看不久前的照片,却也是会有不同的心情。
有时候认识一个世界需要对比,但不一定要用残缺来衬托美满。残缺有自己强烈的美,美满只是衬托而已。当看到Mensa旁边两颗巨大的树木被砍掉,只剩下一片白色的墙和那没了背景而陡然变矮的红屋顶,涌起的是一种汤汤逝水里的镇静。要是从前,也许我不能在心中赏玩这种伤逝,现在已知道它能镇定一个人心中的虚浮,使人谦卑和感恩。
冬天的德国很少有晴天,最美的晚霞每次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晚课的窗边。下了课,天已经黑了,还在下着小雨。眼看着街灯变得越来越明亮,等走到市中心,望得见大窗子里,熙熙攘攘的圣诞市场上,冒着热气的小酒馆里明亮温暖如春阳。而自己,像空气一样,是透明的。那时候自我充盈,但放眼一望,只是茕茕孑立,满腔感受只好壅塞在心中,变成某种诗意。好像葡萄未被及时吃掉,才有机会被酿成酒。
这里的星夜,星星之多,令天空变得拥挤而陌生。不再是通常又大又远的蓝黑色幕布,也不再是漂浮着浓云的二次元布景,它是热闹的。
古旧的走廊里悬挂着巨幅画像,他们的脸上有我曾熟悉的表情,抒情而压抑的,奋不顾身又小心翼翼的。这是一种远离物质和日常生活的,非常精神性的表情,上个时代作家们的表情。
我吃惊地想到,如今,他们都是上个世纪的人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