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之前，我的身边只有阿青。

  阿青说，我娘是个很美的女人。

  我斜着眼睛，嘟着嘴巴，努力在脑海中拼凑我娘的身影，可是在我脑海勾勒的片段要么是阿青纤细的身影，要么是阿青清瘦的脸庞，要么是阿青掌心那点黑痣。

  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的东西，我也懒得探究。

  偌大的房间只有几盏灯，明黄色的纱帘外倒影出来的柱子，我隐约着看着柱子上面盘旋的龙，这龙昂首挺胸的，似乎要摆脱这柱子的束缚冲了出来。

  我越深看越觉得害怕，干脆闭眼翻身，像小猪一样拱进阿青的被窝，钻进阿青的怀抱。

  “阿青就很美。”我闷在被子里嘟囔着。

  “哎……”

  我听到被子外面阿青重重的叹息，紧接着一个接着一个轻柔的拍打，拍打的声音好像是在催促着我的睡意来袭，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皇宫的夜晚真的很安静，安静到只剩下阿青温柔的拍打。

  六岁的时候，我遇见阿圆。

  第一次见这小子的时候，看着圆滚滚的小身材，觉得长得像个橙黄的奶香馒头。金色朝褂，前后两肩各一个绣着五爪正龙四团，头发盘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发髻，上面套着一个小小黄色的高冠，小脸惨白让人忍不住的怜爱，配上两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甚是可爱。

  他瑟缩在董嬷嬷身后，死死地抓住董嬷嬷身后的裙摆。

  于是我裂开嘴巴，挤了个斗鸡眼，不停地朝着这小子做了个鬼脸，想来能吓到他。等我恢复正常之后看了看这小子，只见他两只肉肉的小手捂着嘴巴，呵呵傻乐，于是我这气不打一处来，给他翻了个白眼。

  “董嬷嬷为何事来？”

  皇宫里我认识的人并不多，阿青不允许我出宫门，也不允许我乱跑，能见到的除了平时给我们送吃食的小太监，也就是只有董嬷嬷。

  阿青说董嬷嬷是皇上的奶娘。我虽然没有见过皇上，也不知道皇上是什么，但是对眼前总是对我笑眯眯的老奶奶总是有些好感。

  “前些日子听说小圣女身体不适，皇上特意让奴婢前来看望。”董嬷嬷声音软绵绵的，虽然有些苍老，但是不同于阿青的清冷，听上去很是舒服。

  “轻樱身子好多了，劳烦董嬷嬷挂念了，大中午带着小殿下前来探望。”

  “呵……明人不说暗话，阿青姑娘，我就直说了。”董嬷嬷的微笑依旧在，嘴角的弧度勾勒的纹路却略显尴尬。

  “嬷嬷但说无妨。”阿青的声音还是这样平静，平静的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丽妃过世的早，殿下年幼，后宫明争暗斗，多少看得见看不见的脏东西，皇上思来想去，想把小殿下安放在您这抚养。”

  “嬷嬷，我这既不是帝王的寝宫，也不是嫔妃的住所，我们虽住在这皇城里，却不是皇家人。”

  我趴在门后盯着背对着我的阿青，虽然看不见阿青的表情，但是从阿青生硬的语气里，我也能听出阿青的不悦。

  “皇上说，所以，您这，最干净。”

  “哎……”

  我听到那熟悉的叹息声，印象中，阿青总是有叹不完的气。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董嬷嬷依然笑眯眯的看着我们，似是在等待着什么。过了好大一会，我又听到阿青的声音。

  “好吧。”

  “那真是辛苦阿青姑娘了，小殿下，快喊姑姑。”我看见董嬷嬷把这小子从身后拽了出来，这小子一看就是一千万个不愿意，低着头，两只小肉手不断的搓揉。

  “阿青姑姑……”

  果然，长得奶里奶气的，声音更是奶气。

  我虽然听不太懂两人的对话，但也大概知道这小子以后要住在我这里。

  忽然觉得很不开心，凭什么，这里一直一直只有我和阿青，一想到以后阿青不只拍我一个人哄睡，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斜着眼睛看着阿青把这小子领进屋。这小子在阿青的牵引下努力迈出自己的小短腿，一个踉跄，两只肉手已经撑在地上。

  “小殿下，没事吧？轻樱，过来扶一下殿下。”我听见了阿青的呼唤，但是我实在是不想理这小子，于是我死命地盯着自己粉色绣花鞋面，努力不去对上阿青严厉的目光。

  “轻樱！”

  我知道阿青生气了，平时我都会乖乖地蹭到阿青身上撒娇认错，可这一次，不知怎么了，胸前总是闷着一口气，脑子里开始浮现这小子霸占阿青的各种场景。

  阿青会哄他睡觉，阿青会喂他吃饭，阿青会给他授课……

  我越是想停下自己的猜想，画面越是清晰，愤怒悄悄支配着我冲出房间，我不顾阿青后面的呼喊，跑了出去。

  气喘吁吁的我跑到院子角落，皇宫的宫墙都是很高的，我这边的墙已经是皇宫为数不多的稍微矮的。

  熟练的爬上了竹梯，坐在宫墙上，一阵微风吹过，浑身的汗瞬间被蒸发的感觉爽快了全身，于是我躺了下来，两腿荡在宫墙两头，心里琢磨着一会阿青就会来哄我。

  可这次，我一等就是等到晚上。

  夜色如水，沁凉入体。借着淡淡月光，那汉白玉石雕就的鸱吻巨兽仿佛扭动着身躯要腾飞似的，躺在宫墙上仰望浩瀚的星空，感觉灵魂渐渐离开了身体。

  “姐姐？”

  一个奶气的声音在我头边响起，打破夜晚这份这份寂静。我扭头一看，原来是下午那小子，只见他两只肉手死命的把住竹梯的两侧，鼓鼓的小身体死死地贴在竹梯的竹杠上面。

  我回过脑袋，不理他，继续仰望天空，思绪确实很难再集中起来。

  “姐姐，阿青姑姑说吃饭了”

  阿青姑姑……叫的倒是亲热，我撇撇嘴，心里开始渐渐泛酸，我都没有叫阿青姑姑，他倒是熟练。

  “姐姐，董嬷嬷今天给我送来了西域的提子，你要不要尝尝？”

  “提子？”我瞬间被这个叫提子的东西吸引过去，和阿青住在皇宫里虽然吃穿不愁，但是并没有吃什么顶好吃的东西，我也很少吃稀罕的零食水果。于是我再次扭过头去，想更了解这个叫提子的东西。

  这小子看我对“提子”如此感兴趣，好似受到极大的鼓励。

  “对，长得像葡萄一样，有绿色的，紫色的，入口甘香清冽，颗颗圆润饱满……”这小子越来越来劲，眼睛扑闪扑闪着，因为太激动，脸颊也红扑扑的。

  我咋着嘴，琢磨着刚才他说的“甘香清冽”，不禁舔了舔嘴角，催促道：

  “那我们赶快回去吃饭吧！”

  “嗯！”

  他对我态度转变倒是很开心，可是依然在梯子上一动不动的站着，我对上他有点绝望的眼神，心里更加着急的说道：

  “你倒是下去啊，你不下去，我怎么下去，我们不下去，怎么吃提子啊？”

  “姐姐……”

  “干嘛？”

  “我下不去……”

  带着一丝哭腔，这小子蚊子一样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瞬间石化。“哎……”第一次，我深深地了解到阿青平日里叹气的是多么的绝望，我无奈着抬头继续望着天空。

  那天，直到阿青来寻我们才把我们解救下来。

  从那天起，我的生命里多了一个叫阿圆的小伙伴。

  其实阿圆不叫阿圆，叫元迟，后来阿圆也问过我为什么叫他阿圆，我总不能说当时看他长得圆滚滚的所以叫阿圆。

  所以我摇头晃脑，一副高深莫测的做派忽悠着说什么天圆地方，圆，是天地的精华物质所构成，因此被视为天地万物之灵，能够感通万物，最灵者也。

  于是，他开开心心接受了阿圆的称呼。

  十三岁时，我生了好大一场病。

  当我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是一张少年的脸庞。

  褪去了幼年的青涩的阿圆个头窜的很快，虽然比我小一岁，但是已经高出我大半个头，清瘦的骨架即使是宽大袍子也无法遮挡。

  我迷茫看着他，张了张口，喉咙里的干涩让我把我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先喝点水……”

  紧接着一个温暖的怀抱把原本躺在床上的我扶了起来倚在床边，脑子里依然晕晕乎乎的，闭了闭眼，又努力睁开眼睛时候看见阿圆已经把盛满谁的碗递到了我嘴边。

  小撮了几口水后喉咙里因为这份甘冽湿润了好多，我也觉得清醒了一些，于是调整了一下坐姿。

  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熟悉的夜晚，还是冷清的房间，我瞅了一眼那雕龙的柱子，忙问：

  “阿青呢？”

  “太医说你危险期过去了，阿青姑姑才刚去休息，一会儿会过来看你。”阿圆一边给我掖着被角一边絮叨说道：

  “你已经睡了三天了，可吓死我了。阿樱，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吓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不再唤我姐姐。

  “那阿青什么时候来？”

  我着急着问着，总觉得醒来不见阿青，很是害怕。

  半晌儿他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好像想把我看穿似的，那眼睛里一滩浓到化不开的东西是我不明白的，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

  “我以前就听说狼崽子养不熟这种说法，我当时还不信，今日算是真明白了。”

  “什么意思啊？”

  虽然我意识有点清醒，但是阿圆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今天这小子今天怎么了，说的话奇奇怪怪的。

  我一脸懵懂着仰着脑袋瓜瞪着阿圆，或许他被我的威慑力吓到了，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他摸了摸我的头，说道：

  “你叫嚷着阿青姑姑，难道你就没有发现我这几天也在没日没夜的照顾你么？”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身上都是掩不住的憔悴，眼眶深陷发黑，没了往日奕奕的神采，下颚稀疏的胡须上是干裂的嘴唇，这让他的脸庞看起来更加消瘦。

  内心的愧疚悄悄钻了出来，偷偷躲避阿圆炙热的目光，羞愧的望着旁边的绣花枕头，不说话。

  似乎是看出我的窘迫，阿圆赶快岔开一个话题。

  “对了，你生病的时候嘴上总是嘟囔着普度众生，普度众生，那是什么意思？”

  “普度众生？这是前几天阿青教我的。”

  忽然想起来了，这是阿青最近教授让我领会的四个字。

  我与阿圆不同，应该说我与皇宫里所有的皇子公主都不同。他们学的是之乎者也，琴棋书画，而我更多的是在冥想。

  即使是住在圣女殿的阿圆，生活课业都是有专人负责。而阿青，则是专门给我一人上课，阿青是一位很好的师傅，除了教我一些法术，就是让我感受身边万物，小到房间外的花花草草。

  “阿青姑姑还教这些？普度众生……北召的子民们？”

  “当然不只是人。”

  “不只是人？”

  阿圆也来了兴致，原本倚在门框上身体也渐渐端正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饶有趣味的看着我。

  “不只是人，外面的花花草草，天上翱翔的鸟儿，潺潺的溪水，都是众生……”

  “不一样的，你说的这些……都没有感情？”

  “谁说没有感情。”面对别人的质疑着实点燃了我的表达欲望，我急切的说道：

  “你精心在池塘的荷花已经绽放，你怎么不知道这是荷花对你回报呢？还有小鸟，上次我治愈的那只小鸟，从那以后它天天来我窗边，吃我喂的好吃的，这难道不是对我的感情……”

  开始了滔滔不绝，把我前几天的思考一股脑的倒了出来，直到讲的口干舌燥时候才想起来太过于投入，以至于把照顾我的阿圆晾在一旁。

  回过神看向阿圆，只见他似乎是入了迷，直愣愣的盯着我，直到我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见他重新依靠到床边，半眯着眼睛说道：

  “阿樱，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那是，我沾沾自喜，我堂堂圣女岂是你一届凡夫俗子说琢磨透就能琢磨透的。

  阿圆经常跟我交流他的世界，对于江山社稷的看法，对于诗词歌赋的理解，对于王公大臣的作为，他把我看作他倾诉的对象。

  但是，我却不能。

  我有一个秘密，只有我和阿青知道，圣女是世人所知，女娲，才是我真正的身份。

  已经十七岁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光阴是如此的短暂，很多事情好像并没有改变，但是很多东西也在渐渐改变着。

  “轻樱，你要成为北召未来的皇后。”

  不想去看身后望着我的阿青，站起身，缓缓移步到门口，看着门外明媚的景色，四月的柳条泛出娇嫩的枝芽，暖日融融。

  吹拂过青草的微风变得格外柔和，轻柔的拂过额前的刘海，没有刻意的讨好，带着丝丝清凉，像极了阿青的抚摸。

  闭上眼，感受天地万物的生机勃勃，突如而来的责任感重重压在心头，这种无形的力量一直包裹着我的身体，一团熊熊烈火在我心里炸裂，炙热的燃烧。

  “阿青，我的课……都上完了？”

  倚在门框上，不去看阿青的表情，我只是盯着门外的景色。

  “嗯。”

  “接下来我该干什么？”

  “历劫，做北召的皇后。”

  历劫，这个词我已近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北召的圣女每满十七岁就会离开北召去游历，体验人情冷暖，经历世间百态，尝尽千般苦，万般涩。说是只有经历过这些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北召的皇后。

  “历劫，历劫……”

  反复嘟囔着这个词，希望从脑海里幻想出未来历劫的场景，但是脑袋依然空白，心头有点小小的心酸。

  一只鹅黄色的小蝴蝶懒洋洋的飞到我的淡绿色的袖口上，抬起胳膊，撑起袖子，看着它不断地扇动着自己的翅膀，黑色的花纹刻在轻盈的翅膀上，一会它便离开了袖子，我看着它轻一下，重一下的飞向远方。

  忽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这只蝴蝶。

  小蝴蝶，外面的天空是不是比这里更广阔，外面的阳光是不是比这里更娇媚，外面的绿草是不是比这里更轻松？

  深深地吸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原来世界一如我想象的美好，微笑着回过头，对着阿青大喊道：

  “阿青……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

  顿时，阿青泪如雨下，印象中的阿青总是冷静的，淡定的，好像全世界都与她无关，现在满脸泪痕的阿青让我僵硬在门口，不知道如何是好。

  只见她喃喃自语道：

  “是啊，我的阿樱长大了，要去飞了……”

  原来，阿青很爱我，只是从来不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