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感慨,人其实生活在不同的层面。人们一般是以物质为条件来划分阶级,以家庭出身来定义社会身份,以学历来看聪明程度。而我说的是,觉知有不同的层面,有人生活在低觉知的层面,有人生活在高觉知的层面。从低到高,中间还有许多层面。当然觉知也分不同领域,有人在这个领域是高觉知,在另一个层面却是低觉知。而我这里所说的觉知,是指对人生根本的觉知。
在过去的时代,有一种人被称为先知。便是高觉知者。他们在觉知层面的最顶端,而大众则在其下的那些层面,有些人甚至在觉知的最低端,生活在愚昧、无明之中。先知出世,便是为了唤醒民众,让他们从错误中悔悟,做出好的选择,以免受灾难与毁灭。
先知常常是孤独的、痛苦的,民众则是享乐的,成群结队迷恋于各样的消遣。先知是直面的,民众则是回避的。先知洞察万物之本质,预测未来之远象,民众则目光短浅,大难将临还在及时行乐。先知大声疾呼,乃至痛哭流涕,民众还是不明白,觉得先知可笑,烦人,甚至可恶。因此,古往今来,民众之中会形成一种盲目的力量,表现为憎恨先知,嘲笑先知,侮辱先知,视先知为“疯子”,迫害先知,甚至到了“食其肉,寝其皮”的地步。
在古代以色列,有“流泪的先知”叫耶利米。在现代中国,也有一位思想者,我愿意称他为先知,即鲁迅。在俄国有陀斯妥也夫斯基。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先知,每一个民族的民众都曾迫害自己的先知。先知是觉知最高的、也是灵魂最痛苦的人。为了唤醒民众,他们简直是以身饲虎,如飞蛾扑火。他们流泪相劝,大声呐喊,甚至厉声詈骂。知道他们用心的人会爱他们,理解那是“爱之深,恨之切”。不知道的人便痛恨他们,要去扑杀他们。
这是关于先知。
接下来讲一讲治疗师。 现代社会兴起一种专业叫心理治疗,从事这种工作的人称为治疗师。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也称咨询师。他们要接受训练,专门治疗现代人的心理困扰——何止是心理的困扰,从根本上说是生命的困扰。他们的工作又何止是心理意义的治疗,也可以说是生命的、心灵的治疗。治疗师所做的事情,在过去的时代大多是由先知承担的。只是,先知的工作更多是针对大众,而治疗师的工作更多是针对个体。
治疗师是一种专业的划分,在这个专业产生之前,有一种人可以称为生命的疗愈者,我称之为医者,英文里叫healer。他们不是治疗经过分类的心理障碍或症状,而是治疗一个整体的“人”——他的生命是不可以割裂开来加以处理的,生命的核心叫灵魂。医者(先知是其一种)的工作是为了给人带来生命或灵魂的觉知。
过去的先知或心灵医者是生活中自然长出来的,或是被神“拣选”或“呼召”出来的。现代的治疗师是训练和磨炼出来的,有理论方法的学习,也有自我成长的体验,还有学校的教育,生活的磨炼,以及治疗经验的反思与总结,包括在面谈中以来访者为鉴,体验与之互动中的一点一滴,探询其中的根由与意味,不觉之间提升了觉知。但在现代治疗师身上,也存在某种他们本人无法了知的神秘部分,仿佛是心灵早已形成的天然倾向,让他们能够从中听到一种召唤并对之做出回应。也正是这个部分让极少数的治疗师走到了一个很高的觉知层面,甚至接近了先知。 但成为一个高觉知的治疗师不见得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也不会那么幸福,反而可能给他带来危险,就像先前的许多先知所遭遇的危险一样。
高觉知的治疗师更能看到深藏于症状里的某种命运的玄机,难免会救人心切,在来访者根本意识不到的时候,一把把对方推到一个安全之处,却因此显得动作太大,激怒了觉知未达的来访者,做出让治疗师也会猝不及防的反应。治疗师也会受伤。即使是一个很专业、很成熟的治疗师,也会犯看上去“幼稚”的错误。一个高觉知同时又富于怜悯心和生命力的治疗师,就如同一样先知一样,难免会“出格”。我们要问,耶稣没有出格的时候吗?耶利米没有出格的时候吗?苏格拉底没有吗?鲁迅没有吗?
来访者对治疗师的不满,也不仅是因为治疗师“出格”,还因为治疗师做得“不够”——相对于来访者的期待,治疗师做得永远不够。症状背后是伤痛。伤痛常常在很深的地方,在疗愈之力还未到达的过程中,总伴随着来访者对正在奋力工作的治疗师产生怨怼。
建立现代心理治疗规范是一种安全模式,有一套保护来访者和限制治疗师的规则。专业规范的好处是,迫使治疗师去更加谨慎和有效地工作,同时避免损害来访者。但也可能局限了治疗师的个人化和创造性的发挥,其中包括出于救助的目的而进行的带有冒险性质的尝试。例如,森田疗法中把“病人”束缚在床上,限制他们寻求安慰和消遣的活动,目的是为了达到“苦闷至极即解脱”的治疗效果。而这种之间可能会引起“病人”的情绪反抗,以致给治疗师造成困厄。症状之所以产生并长期不愈,常常是因为“病人”回避痛苦,不断寻求安慰,想把一切应付过去。而治疗的本质往往是促成“病人”去直面自己的情绪,把他“逼”到一个地步,就产生了“一冲而过”的效果。这如同新兵上战场,因为害怕而躲在战壕里。当冲锋号响起,他不得不一跃而起,冲向前去厮杀。疗愈就是这样在一瞬间发生了! 然而,这是治疗师的觉知层面,要促使来访者达到这个层面是不容易的,也是冒险的。但治疗必须有冒险,就如同生命成长需要冒险一样。过于考虑安全,过多提供安慰,会让一个人更加退缩,丧失许多成长的经验与机会,最后他只能“躲在病中”(flight into illness)。治疗过程也有冒险,不然会让来访者失掉得到疗愈的机会。
如果从心理治疗的历史来看,许多伟大的治疗师都曾“出格”,为了探索更好的疗愈之效而犯下一些尝试性错误。这些错误却成了人类“财富”,让许多人得到助益和疗愈。这样的人如荣格,罗杰斯,艾里斯,森田正马,等等。他们最终都成了治疗学派的创导者。如果没有大胆的探索,没有创造性的发挥,他们不可能自成一家。因此我们当然强调对规范的遵守,同时也要为治疗师留下一点空间,让他们去探索,尝试,以期有所创导。他们有限,有不足,会犯错误,但他们是出于真心和使命在进行治疗。有时候他们因救人心切,会用力过猛,想一把就把对方拉到一个高觉知层面,却在不意之间把对方拉伤了。他们被指为“粗暴”,但不是存心不良,而是出于善意。
治疗室是两个不完美的人相遇的地方——一个是治疗师,一个是来访者。治疗师也有人性的盲点与弱点,有自己的性情,在遇到挑战、对抗,甚至攻击的时候,他也可能做出强烈的回应——虽然他所接受的专业训练和行业规范会限制他这样做,但在那一刻他竟然没能克制得好一些。在人性的本质上,他与来访者并立在同等水平之上。治疗师要永远去同理来访者,来访者也可以体谅一下治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