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每天，她不跑到精疲力竭绝不停下来打车回家，这让她能在疲倦中入睡——虽然没多久就会被噩梦惊醒。
1
墨蓝的天幕上缀着几颗淡淡的疏星，灯火通明的酒吧开始打烊，喧嚣了大半夜的城市终于安静下来，偶尔有汽车从亮着灯的街道疾驰而过，也是很快没入远处路灯的阴影里，再没半点声响。一处黑沉沉的临街小区楼，三楼的一扇窗户忽地亮起来，随即，一个人影由低而高映上了窗。
人影在屋里来回走动，穿衣、刷牙、洗脸，而后，灯灭了，那房间又恢复了平静。片刻之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昏黄的灯光下，方才那个人影走上街边的人行道，与一个穿着橘黄衣服的清洁工擦肩而过，开始晨跑。
她叫方倩兮，去年刚大学毕业，找了一家与专业对口的机械制造厂，做了技师。每天这个时候，不管刮风下雨，她都会出门，走过同一个清洁工后跑起来，十公里的路程设定在手机里，一步也不少，跑完了，她回家冲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就到楼下的公交站，坐七点半的108路公交去厂里上班。每次，她都会提前一个站下车，去站台旁边的一家小吃店买一杯豆浆、一根油条，一边走一边吃，到厂门口时，正好吃完。即使在周末，她也会这么做，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在工厂门口，她不用进去，而是要到街对面坐108路回家。
说是家，其实并不恰当，那房子是她找到工作后租的，她真正的家在城西白湖小区。小区里住着的都是小有些资产的人家，她家的条件也不错，而且，从那里到她上班的工厂更近些，她却不愿意承认，那是她家。
她是带着父母殷切希望出生的。她的父母虽然是相亲认识的，可男的俊、女的美，当年结婚，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她还在母亲肚子里时，父亲就通过医院的熟人知道是女孩，高兴得不得了，早早就与母亲合计，给她起名倩兮，取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意，希望她能继承父母的优点，出落成一个美人。她父母还商量好，要倾尽所有资产培养她，书法、绘画、乐器、舞蹈一样也不落下，让她的美更有内涵。
可当她长到两三岁，她父母就发觉愿望落空了。他们俩的高鼻梁和大眼睛，一点都没遗传到她脸上，鼻子是塌的，眼睛也小得只有一条缝，这还不要紧，她的眼角还略向下耷拉着，看着就是一副倒霉相。这样的反差太强烈，以至于她父母一连去了三家不同的医院做亲子鉴定，都得到“确认亲生”的报告，才算是死了再找医院鉴定的心，转而计划生二胎。
一年以后，她的妹妹方盼兮出生，并且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显出了美人胚子的潜质，至此，她就被父母完全忽视了。她还记得，妹妹小的时候跟她还很亲近，但在父母刻意影响下，渐渐就和她疏离起来。到她上中学去学校寄宿后，她和家人的关系，就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她长这么大，父母唯一一次跟她说话超过半小时，是在高二文理分班之前。一直以来，她的文科成绩非常好，尤其是语文，可那一次，父母只对她提了一个要求，要她选理科班。父母冷着一张脸，却轮流不厌其烦地跟她说理科就业前景有多好。她虽不愿意，却心生愧疚，觉得有负父母的期望，便低着头不说话。母亲终于怒了，丢下一句“就你那模样，不去男生多的学校处个对象，将来怎么嫁得出去，你不要脸，我们方家还要脸面”的话，让她彻底没了反抗的心。
她原以为，有那份斩不断的血缘，父母那些劝说的话是出于真心，没有想到，他们担心的，只是自己的脸面。于是，她虽然遵从父母的意思，读了理科，考了本市的工学院，却在大学四年独来独往，到毕业还有些同班同学都不认识她，更别说交男朋友。
毕业后，她也没回家，直接用大学四年兼职赚的钱租了间房，找了工作，开始这样规律而刻板的生活。
当然，她的生活也不是没有一点波澜，每隔一段时间，她父母会给她发消息，告诉她什么时候必须回去一趟。回去的目的只有一个，那是她父母又给她物色了相亲对象，对方要见她。那些人一律没读过几年书，样貌也普通，有的脾气还不好、有的甚至带着轻微残疾，用她父母的话讲，如今的社会是个看脸的时代，她长得那样，能有个男人不嫌弃她就不错了。
大约真应了她父母的话，即便是些她根本瞧不上、觉得粗俗不堪的男人，也没有一个在见过她之后，表示愿意交往。
她很清楚，她父母如此积极地给她找对象相亲，不过是像她高中时代就担心的一样，怕她嫁不出去丢了他们的脸。她早已经习惯，一点也不在乎，反而是置身事外，把这些都当成笑话来看。
很多时候她想，她的一生就这样了。一条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生命轨迹，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即使偶然有一点浪花，也很快消逝。
2
方倩兮加班完了，走出工厂大门时，天已经黑尽。白天还晴朗的天气，这会儿忽然下起雨来，蒙蒙的雨丝被各色灯光照出一圈圈五彩光晕，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这个点，108路公交早停运了，她走上公交站台，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拉开出租车车门，方倩兮的手机响了，她低头一看，是父亲发来的短信，让她明天下班后回去。她也不回复信息，上车坐好，对司机说了地址，就不再理会从停在她身边起一直偷瞄她的司机，把目光转向车窗外，发起呆来。也许是因为司机分了心，出租车才驶出不远，就失控撞向人行道上的路灯杆。
强烈的震荡让方倩兮昏了过去，当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站在医院走廊上，一群护士推着担架，把满身是血的她送进手术室。
这是离魂了吗？方倩兮有一瞬间很惊讶，但很快平静下来。这样的事，她在书里看过太多，真发生在她身上也不奇怪。
方倩兮还没看到自己从手术室出来，两个民警已经到了医院，询问过事情经过之后，拿着她的身份证查到她父亲的电话，拨了过去：“请问你是方倩兮的家人吗？她出了严重的车祸，现在正在市医院抢救，请立刻过来一趟。”原本，她应该听不到电话那端的话，可她不知怎么地，竟能清晰地听到父亲平静的声音：“哦，那明天她可以出院吗？明晚家里有重要的事，她必须参加。”
打电话的民警显然没料会得到这样回答，愣了片刻才又继续说话。他说了些什么，方倩兮根本不在意，反倒是电话那端父亲的语音异常清晰：“太严重就不抢救了，救回来也没什么用。”说完，电话就断了。
两个民警面面相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把情况向医院说了，随后离开。方倩兮虽然习惯了家人的无视和冷漠，可她一点也想不到，他们连她的生死也不在乎。
“你看，这就是你的家人，他们根本关心你，甚至还想你死了才好。”一个蛊惑人心的声音在方倩兮身后响起来，她转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出租车司机。一向不怎么有情绪的她，心中蓦地升起一股火，他害得她出了车祸，此时此刻还在这里挑拨。可这股火，转瞬就消散，化成了莫名的悲哀。
他哪里有说错呢。在方家，她就是多余的。
“你想不想他们爱你、疼你，就像宝贝你妹妹一样？”司机说话的语音向轻扬，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方倩兮只觉脑中轰地炸开，无数被她埋在心底不敢触碰的记忆纷纷涌来。小时候，她多么希望父母能给她关爱，为此，她偷偷躲在房间哭了不知多少回。可越想得到，就越失望，后来慢慢长大些，她才学会把这份期盼藏得深不见底。“你说真的？”好一会儿，她才颤抖着问。
司机笑了：“你还记得能量守恒定律吧？其实这世界一切都是守恒的，包括人与人之间的爱。你想你的家人爱你，就必须让那些原本相互爱着的人变得憎恨彼此。”
方倩兮仿佛被打开了一个世界，可她也清楚，她没有那种能离间他人的本事。“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你心里想着要谁和谁反目成仇，就立刻能成真。”司机立刻就看穿了她的想法，指向走廊上一对年轻的夫妻，“不信你可以试试。”
顺着司机指过去的方向，方倩兮看到那女的大着肚子，男的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好似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于是，她便心里想了，让他们吵架。她才刚一想完，那对夫妻突然就变了脸色，开始小声吵起来。
他们越吵越大声，那男的一把推向怀孕的妻子，那女的摔倒在地，鲜血顿时染红了她的裙子。护士站的护士赶忙过来急救，并责备那男的不该如此，那男的狠狠瞪了护士一眼，竟不顾受伤的妻子，扬长而去。
“你看到了。”司机的笑容越来越浓。
方倩兮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好啦，你的手术快结束了，差不多该醒了。”司机推了推方倩兮，“记住，那些人失去的爱越多，你的父母就会更爱你。”
白光闪烁，刺得方倩兮睁不开眼，当她再次能看见，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她的父母站在床边。
“你没事吧？”父亲开了口，虽然没太多感情，方倩兮还是感到，这一次与以往不太一样。她的父母能同时来到医院，这本身就近乎于一个奇迹。
3
有了第一次，方倩兮一发不可收拾。她不断地破坏别人的爱，她的父母也越来越爱她。她甚至开始破坏妹妹与父母的关系，每当她看到妹妹因为父母冷落而失望的神情，就不由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她搬回了白湖小区，也辞去了工厂的工作，每天不再晨跑，睡到中午就去大街上游荡，只要看到幸福相爱的人路过，就会在心中下“魔咒”。
她的父母越来越宠她，而她的妹妹也总把“只要姐姐开心就好”这句话挂在嘴边，她觉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和满足。
可在高兴过后，她感到一阵阵空虚。她时常会梦到那些因为她而成反目成仇的人们，尤其是那对医院里的夫妻。于是，她回医院打听，得知那女的孩子流产了。
从此，方倩兮就被浓厚的血腥气压得喘不过气，开始整夜整夜不敢睡觉，迅速憔悴下去。她父母看着她的模样，焦急万分，带着她四处求医，可医生也诊断不出来病因，只说是精神紧张，要尽量放松。
方倩兮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就想了个办法，恢复了晨跑。每天，她不跑到精疲力竭绝不停下来打车回家，这让她能在疲倦中入睡——虽然没多久就会被噩梦惊醒。
开始晨跑没多久，方倩兮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她一出白湖小区，就能在街上遇到一个穿着橘黄衣服的清洁工，看他的身形，似乎跟她在租房外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有一次，方倩兮跑过那个清洁工时，她记忆中从没有抬头的他，忽然抬起头来，冲着她笑了笑。
她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就只觉得这个笑容，是她看过最美的笑。
“这么下去，你的噩梦永不会停止。”清洁工庄肃地说。
“那我要怎么办？”方倩兮知道清洁工没有说错。这些日子，她反复想着，以伤害别人来获得父母的爱，真的对吗？
清洁工又说：“你心中的善念在提醒你，你错了。你应该放弃，让一切恢复从前的样子。”
“我可以吗？”
“当然，只要你想。”
方倩兮心中一颤，忽然又觉得不舍。明明知道那是错，那只是偷来的爱，她还是没有勇气说放就放。
一时间，她觉得天地茫茫，竟不知何去何从。
4
“哎，你作弊！”司机一脸愤怒，指着清洁工，又指了指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的方倩兮，“你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候去找她！”
清洁工淡然说：“她心中的善念在不断增大，你看不出来吗？而且，我和你一样，都有一次和她谈话的机会，至于在什么时间，那你可管不了。”
司机略显狼狈：“看来这一次，是你赢了。”
清洁工胸有成竹：“没错，虽然她现在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可我相信，她的善念一定会让她做出正确的选择。”
司机不服气地叫：“什么叫正确的选择，我们的实验，没有对错，只有在造梦仪制造的各种极端环境下，人性为善还是为恶的问题。”
清洁工笑而不语。
两个护士从门外进来，其中一个说：“两位大博士，你们争吵的声音外面老远都能听见。拜托，不要吵了，最后的结果，要看所有人的实验数据。”
另一个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你们出去，我们要给108号实验者检查身体。”
“哎，你们小心些，可不要碰到不该碰的地方，让造梦仪出现错误！”司机和清洁工在离开之前，异口同声说，“她的实验还没结束。”
两个护士一翻白眼，伸手一人一个，把那两个人推出去，关在门外。
房间终于清静了。
方倩兮一直皱紧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一丝浅淡的笑渐渐在她唇边漾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