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像怀里的炭,灼伤了我
每次和我老婆吵架的时候我都会用“人要是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两样”这句话来噎她。我说的次数多了以后她后来就不咸不淡的扔给我一句“有本事把家先养好,再去谈你的梦想。”或许是我无言以对了,或许是她无话可说了,反正我们离婚了。对了,我现在是个四十二岁的单身男人。
你应该不认识我,虽然我长得有点小出众。那些听过我演唱的顾客都说我弹起吉他闭上眼睛唱歌的时候有一种流浪歌手的不羁和忧郁。有些女人还说我垂下来的睫毛很漂亮,弹吉他的手指也很修长。可是我不喜欢她们这样肤浅的赞美,我想听她们对我音乐的评价,如果有指正我也很乐意接受。可是我知道这些都不可能,至少现在还没发生,所以我把那些对我外表的赞扬当成对我音乐的间接肯定,也从希望有人欣赏我的音乐,降低为能听我唱就行。
这些年我是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因为我发现现实生活中我的话也无足轻重,就比如我让酒吧年轻的老板给我换台椅子,可他总是敷衍了事。我也跟我老婆,是前妻,说了很多次我会给我们赚一个未来,可她还是在一个秋天收拾行李在离开了。最后变得沉默和无所谓就是我现在的状态,不过还好我现在依然能那些唱歌。
从我第一次接触吉他认真的哼起歌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我没想到自己能坚持这么久,可是说真的,这一切都不能用坚持来形容,弹吉他唱歌在每天的生活里就像呼吸吐呐一样必要而又让我舒服。所以根本谈不上坚持,这不过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那些在生活里不能宣之于口的话,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音乐都给了我一个出口,我是真的爱她。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爱音乐爱得太严重以至于忽略了生命中的其他,否则他们为什么都先后离我而去。
刚开始唱歌的时候我同样没有得到支持,但也没有阻力。因为我那个世代生长在小镇的父母根本不觉得我会用无数个春秋来坚持他们眼中不能吃不能穿的,谁都能嗥两嗓子的东西,他们以为只是我一时兴起。第二年我终于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惺惺相惜的走过了三年。我们没有钱去租房子练习就只能挑人少的被人废弃的化工厂后面的空仓房练习,这还是鼓手阿城找了很久找到的宝地。我们在从婚庆,商铺开业典礼上回去之后用赚的钱买点啤酒和下酒菜说着我们闪光的未来和当下生活的种种,对酒当歌我们是名副其实的。那些日子真的像被载上火车,呼啸而过。三年过后我们除了对音乐的热爱依然一无所获,经济上的来源更是敷不入出。然后我们就解散了,“别再玩音乐了,老大不小的了,生个儿子玩玩。”阿城还是那样玩世不恭的调侃,但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无奈。
最可悲的事情就是身边同行的人一一离开,而你自己还在继续走着。因为近在咫尺的动摇与背弃的杀伤力是无法言说的。那一天我带着被抛弃的愤怒与悲伤自己吼了很久,晚上哑着嗓子回家就被严肃的正襟危坐的父母拦在外屋。
“你过来我们好好谈谈。”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垂着头进去。
“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能不能收收心过日子,别再让我们一把年纪了还这样为你操心。”还是我爸先开口了,语气里是经过无数次劝降之后的疲惫和重整旗鼓的坚定。
“爸,我这也不是不务正业,我真的会有以后,你和妈相信我。”我转眼看着同样疲惫的妈。
“以后?几个以后了,你以为你的一生能拖得起几个以后,你从五年前就说过以后,兑现了吗!”
我爸不依不饶的戳痛了我。
“康儿,爸妈求你了,为什么人家的孩子都能有个正经的工作,而你非要这样啊,你爱音乐可是能不能先找份别的工作,你在婚庆上唱歌也不是个长久的活儿啊,你看阿城他们都回家找工作了,你就不能学学人家吗?”
我妈开始苦口婆心的劝我,看来这是几个长辈的合谋,今天终于轮到我了。然后是我们一家人重复了五年之久的口舌之战,台词都几乎类同,我有我的坚持,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可是这一次的结局是我爸让我从音乐和他俩之间选一个,我知道这是他们的下下策,也是最后的大招,但是我没有妥协当天就简单的收拾了行李买了去南滨的火车票,我知道我妈一直在泪眼汪汪的在背后看着我,我爸已经气的出门了。自从乐团解散后我确实有出去闯荡的想法,一来大城市机会多,二来我可以衣锦还乡让他们后悔中途的退出。
我飘在南滨七年了,现在依然在南滨的一家酒吧当驻唱歌手。我没有兑现当年负气离开家的承诺,活不出人样决不回家。我在第三年就回过家,还带了女朋友。我告诉他们现在自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歌手了,虽然离出专辑开演唱会什么的还遥遥无期,可是养活自己和女朋友还是绰绰有余。我没骗他们,那时我确实接到一个好活,我在这里酒吧驻唱的时候被一个音乐公司老板相中,她说我歌声有种感染力,如果我愿意可以签合同先成为他们公司的歌手,然后培训一段时间把我包装成真正的歌手。那一刻就是传说中的梦想照进现实吧,我长久以来的寄居在几十平米的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吃着泡面的日子仿佛都是值得的,我恍惚都看见未来自己闪闪发光的样子了。
虽然当时是培训期间但老板还是给我们找各种演出机会,而且靠着公司这棵大树,我们能抽到的出场费还不低。那段日子里我真的以为我熬过了黎明前的黑暗。故事里总有个但是,人生更不缺少。培训快要结束的时候,女老板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的说公司的新人不能有女朋友,影响形象。我曾经也听过这样的包装手段,但是没想到自己也会经历,而且经历的时候我已经想好对策了,我说“可以,反正我们也正在闹分手。”
“真的?那正好。”
女老板脸上是浅浅的微笑。我说的当然不是真的,可是我别无他法。我想既然老板想让我骗观众,那我为什么不能骗老板。回去后静平跟我大吵一架,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她丝毫不听我的劝。
“你这样躲躲藏藏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以为你成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吗”
“我跟了你两年,什么样的苦日子没过过,你是打算假戏真做好跟你女老板相宿相飞是吧!”
她是个好姑娘,陪我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当时我刚到南滨,身上的钱快花完的时候才找到一家酒吧肯要我,而且试用期间工资低到我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我在第一家酒吧唱歌时认识的她,她说她听了近一个月,觉得我的歌声很忧郁。我想告诉她每天饿肚子的人当然忧郁,可是碍于面子我还是忍下了。她算是第一个评价我的音乐而不是我的长相的女人,而且加上她清秀的面庞我对她好感有加。她喜欢我的歌声,我喜欢她的单纯,我们很自然的在一起了。
最后她还是在我的恳求和保证下点头了。或许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吧,我们没有权利任性,爱情的矜贞也要对生活的现实俯首称臣。
但是我发誓我不会负她。
我开始在老板面前装起单身了,签约的事情就近在眼前,我开始激动到睡不着觉。不过让我担心的是女老板对我的关心,我能明显感觉到这已经超出了一个老板对员工的关心, 她给我买领带,甚至打着工作的名义跟我看电影。她的想法我能猜到一二,可是又拿不准她到底要玩多久。后来在签约的最后一天她终于跟我摊牌了,我做她的情人她让我出名,而且继续唱歌。这无异于一个无底洞,我正在平衡两边的天平。那阵子我很乱,因为我知道我在选择两种人生。后来静平因为我的一事无成而离开我的时候我也想过是不是当初的选择是错的,我没有辜负静平静平却离我而去。如果重来一次我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选择。但是我知道即使重来多少次我都会选择潇洒的离开。我不接受这样的交易其实不完全是为了静平,更多的是因为我自己。我有做音乐的梦想而为她倾其所有,颠沛流离,不惜与父母翻脸,让静平受委屈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纯粹的爱她,是因为我将音乐当成生命中的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不可侵犯。所以我怎么可能出卖肉体去玷污她?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梦想的伟大,我没想到我已经为音乐牺牲了这么多。年少轻狂的时候我只觉得音乐会让我热血沸腾,与梦想这样伟大的字眼无关。而经过这些年我终于知道原来我也是个心怀梦想的人,在无数个让我绝望的,苦涩的日子里,我都告诉自己这是梦想的代价,而我不后悔。
拒绝了皮肉交易我的合同当然不复存在,我也自动离开了公司,好在我原来的酒吧还愿意要我。我不知道这对静平而言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反正我还是如实告诉她了,当然我说我是为了不辜负她,至于其他我只字不提。如果这样说能让她感觉到我的爱何乐而不为。
我承认我是个不诚实的男人。
日子开始继续清苦,有的时候我也开始怀疑我的梦想,她是不是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在现实里我的梦想是不是真的不值得坚持,看着老家一起玩到大的哥们儿都有了自己的不大不小的家业我开始动摇了。但是我不甘心啊,我总觉得我欠的就是一个机会。
在我还没等到机会的时候我就结婚了。我知道我对静平用实际行动证明的忠贞深深打动了她,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塞翁失马。我们算是裸婚,婚姻维持8年。贫贱夫妻百事哀真的概括了我们的婚姻实况。我们努力经营的感情总是被钱和现实一次次打回原形,而静平从一开始对我音乐的支持到后来的坚决反对也是我们感情破裂的导火索。
你就是把音乐放成借口来逃避现实中责任,你那根本不是梦想,是借口。静平这样歇斯底里的对我吼过。
我从十九岁碰音乐,我唱了这么多年我比那些小有名气的歌手都强,我只是欠一个机会,你懂不懂!我也不甘示弱的反驳。
有人说怀揣梦想的人是幸福的,不过我的经历却告诉我,实现不了也放不下的梦想像捂在胸口的炭,时刻灼烧着你。
“你的梦想是有毒的,今天她毒死了我们的婚姻,明天毒死的就是你。”这是离婚前静平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伴随到我至今,因为我好像开始认同她的观点,或许我的梦想真的有毒,否则我为什么一无所有。
我开始恨我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想,为什么不能和普通人一样把梦想放在现实之下。或许静平还说对了一件事,我就是用梦想的华丽逃避现实的责任。可是我二十年多年的坚持和努力又如何解释。
离婚后我决定去参加一个正规的歌唱比赛,通过了复赛之后出现了一件尴尬的事,我的年龄,以及我要独自一人去比赛没有亲友团。追梦不分年龄,话虽如此。可是你知道现实中是另一回事,奔四是儿女成双,事业有成的年纪吧,可是我依然在路上,这多少让我有些难堪。至于亲友团,因为梦想,我已经孤军奋战很久很久了。
我很重视这个比赛为此选了很多歌来练习。我又隐隐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摆脱我常年驻唱的命运,成为一个真正的歌手。
站在舞台中央的这一刻我等了太久,为之也付出了太多了,我竟然眼眶有些湿润。
没有梦想和咸鱼无样,可是我至今都只是一个有梦想的咸鱼。梦想的重量是不是已经让我的生命不可承受。
比赛成绩出来还有三天,我依然要回我的酒吧唱歌,这天晚上我下了夜班后自己在小摊上喝夜啤酒,遇见了来南滨出差的阿城,他说他险些没有认出我还是我身边的吉他给了他信心就是我呢。难道我变了很多吗?每天在镜子前看见眼窝深陷的男人我就不愿意细看那些若有若无的褶皱,阿城也陌生了很多,减去了当年他死活要留起来的长发,西装革履的在我身边侃侃而谈近年的得失成败。心中龌龊则观之龌龊吧,我总隐隐觉得阿城的讲述里混杂了几分得意和骄傲。算了,老相识了,我不想嫉妒别人的成就。“来,干了吧。”我举杯对他说。
阿城拍了拍我的背说,“你是我们中唯一坚持下来的,你看我们现在混的整天给生活当牛做马的,没意思。”
我竟然有些无言以对了,我的梦想是有毒的,毒死了我生命中很多东西,而且也正在毒死我正常的生活,一个只有梦想的穷光蛋,想想都让人投去复杂的眼神。可是我又能对他说什么,算了,我们继续碰杯。
阿城说要赶夜班车走,我就在小摊上目送了他。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背着吉他走在凉意渐起的夜色里,突然想起静平哭着问我能不能放弃,放弃这无谓的挣扎。我说下辈子吧,这辈子我是不可能了,除非音乐给我一条路。此刻所有往昔的情绪涌到嗓子眼,化成浓稠恶心的液体。那些看见别人家庭美满,生活富裕,酒足饭饱消遣人生的画面我终于肯承认那是一种叫嫉妒的感觉的,那是一种后悔。后悔自己的顽固地坚持,更后悔着坚持不见黎明的黑暗。
梦想啊,你到底有一张怎样的脸,哄骗了一个又一个年轻人,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青春不再我却依然留恋你。
比赛结果出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想起小时候我妈跟我说算命的先生说我遇水则发,我心里咯噔一下。当听到第二名之后出现我的名字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席卷而来,我忘记了那天的很多细节,只知道我的这种感觉不是高兴,而是雪耻。我不知道为什么是这种感觉。
后来当我终于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了,我在风里站了很久,不知道该与谁分享这份感觉,好像是一杯救命的水,我等了太久,终于等来的时候我也已经渴死了。
我依然从家门口的小摊上吃了了点烤串,喝了夜啤酒。晃晃悠悠的走向家。我突然觉得背上有点轻,我发现是我忘了带那把跟了我很久的吉他,然后当我在马路中间转身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酒精的作用让我有点晕眩,可是在下一秒我却无比清楚,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轻轻松松的飞了起来,同时我还看见静平的微笑,父母的微笑,那一刻我却感到了久违的幸福和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