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动派
我的家乡有一片湖。其实我们当地人更习惯称之为水库，因为她一开始存在的意义仅仅是浇灌农田。爷爷在世的时候，有时候几个老人凑一块，听到别人说起，就经常一脸自豪的说：“那个水库啊，可是我们这些人一锨一锹挖出来的，一开始，就是个小水洼。”在那个倡导集体劳动，劳动光荣的年代，爷爷那辈的男男女女，为了一口公家饭，在那里耗尽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
水库建成以后，就肩负起旱涝保收的重任，在长长的干旱时节，方圆几十里的土地就靠着她的滋润，养育了一茬茬麦子，养大了一拨拨孩子。
大概是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6、7岁的样子，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存在，第一次向她进发。只可惜，那次冒险最终在大人们的呵斥下宣告失败。但是，到现在，我依然清楚的记得那次冒险，那是乖乖女为数不多的一次逃跑。
住在对门的邻居是一个大家庭，相比我们这种简单的五口之家，他们就像一个大家族一样，三个兄弟加上各自的孩子，老人，十六、七口人住在一个大大的院子里。对于我们这种靠友情结成的临时同盟来说，他们带有血缘的同盟似乎更牢不可破，因而我们经常会受到欺负。小孩子的友情，来得快，也去得快，打打闹闹也免不了经常会在一起。
那天的冒险就是他们发起的，“哎，我知道有一个比池塘还大的池子，今天下午去，你去不去？”“啊！真的？在哪？”“远不远？你认识路么？”……一群小毛头就这样商量着定好时间、地点，大伙心里都有莫名的兴奋，多刺激啊！在家长严密的监管下连离家100米以外的地方都没有去过的我们，要去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好玩的、大人们可以去的地方。我仍记得那天中午我特意多吃了一碗饭，为了冒险做足准备。
下午的阳光没那么热烈，到了约好的地点，一群小毛头像是奔赴战场的新兵，雄赳赳，气昂昂，一路挺进。为了更有气势，男孩子们还从路边捡了粗粗的树枝挥舞着，好像这样，就能变成真正的男人，保护弱小。
刚开始，大家都精力充沛，还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走了没多久，速度慢下来了，队伍里就剩下偶尔的招呼声。出了村子，路的两旁有一些深深浅浅的洞，知道了，觉得那不过就是以前人们为了安家挖的窑洞而已。但是懵懂的我们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忘记疲累，欢呼着冲上去，在里边翻翻看看、敲敲打打，以为能找出什么宝藏，不虚此行。然而，连续几个空洞之后，大家的热情开始消减，小一点的开始喊累、喊渴，偶尔，有哥哥姐姐出声训斥。坚持了一段时间，眼瞅着，村子越来越远，快看不见最后一家人的影了，天也慢慢擦黑。终于有人哭出声了，“呜……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哇……我要喝水，我不去了。呜……哥，带我回家。”
终于，冒险队队长也开始害怕了，他好像不认识路了。一个筋疲力尽而又缺乏勇气的队伍很快打了退堂鼓。大家都默默的掉头，原路返回。回家的路，往往比离开时更为漫长。因为离开的过程已经耗尽心力，回家的路上，往往拖着一个疲累的自己。像是商量好的，回去的路上，抱怨、呵斥声少了，大的拽小的，轻轻的安慰声，队伍又变的和谐。
后来才知道，那次大人们都急坏了，满世界找，我们都超出了日常奔跑的范围。直到几个小小的身影在只剩下一角的太阳的余晖里长长的打在爸爸妈妈的视线里，他们才松了一口气。意料之中的，每个人都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我跟弟弟被罚站的时间里，爷爷“悄悄”的端来两碗饭，被我们用了平时的一半时间干掉。尽管没有看到“大池塘”的影子，尽管挨了骂，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隐隐的骄傲，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次冒险，都被我们用来吹嘘，好像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这是水库带给我的，最初的记忆。再后来，慢慢的，在我忽略的时光里，嵌在群山中的水库像是被擦亮的珍珠，开始发挥更大的效用。或许是时代的发展让她作为蓄水池的使命价值变小，或许是不愁吃穿的人们开始追求感官和精神的愉悦，这里开始作为避暑胜地被大家熟识。
整体来看，水库就像是人的胃一样，中间接近半椭圆的形状，两边作为天然的进水口和出水口像是两根长长的管道，保证她的鲜活。随着夏天避暑的人越来越多，村里的人也瞅准了赚钱的商机，纷纷在岸边做起生意，卖小吃、饮料、特产、游泳用具……
我当时还年轻的爸爸妈妈就是其中一员，托他们的福，我每周末都可以去水库。只是，再美的景，看多了也觉得腻味。我每天最多的时间就是盯着水面发呆，她就像淑女一样永远泛着轻轻的纹浪，诱的阳光撒下亮的刺眼的碎钻，随着波浪起伏。我喜欢对着那一片金亮畅想未来，好像我的未来也能像钻石一样耀眼。岸上一排排挺的笔直的杨树像是忠诚的卫兵，帮我守护梦想。
对于这片水库，大人们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也喜欢享受她带来的清凉，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聚财宝；另一方面，那没有盖子的宽阔水域也意味着危险。每年一到夏天，小孩子们受到最多的警告就是离水面远一点。然而，孩子们的好奇心怎么那么容易就打消，相反，家长们越是拦着，我们越想突破禁忌，好像可以借此证明什么。只是，代价往往是沉重的，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听过在那里淹死了人。然而，哭一阵、闹一阵，水库还是安安静静的睡在那，不曾为谁哭泣，也不曾改变，生活，一如既往。只有那些承受着的家庭在承受着。
据说最大的一次事故发生在60年代，那是个全民狂热的年代，只要国家需要，一人一把铁锹往前冲。阳春三月，万物复苏，草长莺飞，一切都是开始。为了广泛植树造林，扩大园林面积，在国家号召下，距离水库最近的一个村子聚集了三十多个青壮年劳动力，乘着一艘桨船，驶向水库的西北角，去植树。没有人想到自己会一去不回，没有一位妈妈想到自己会跟孩子天人永隔。可是，意外，猝不及防。
一开始，只是船里漏水，大家边往外舀水边开玩笑，躲避着怕弄湿自己的鞋袜。却不想，年久失修的船早已千疮百孔，她就像一座被攻克的城池，开始全面崩溃。随着水越漫越高，大家开始慌了，已经快到岸边了，会水的选择跳水。“噗通”“噗通”几声后，船开始失去平衡，不会水的也在摇摆中被抛入水中。“救命啊，救……咳咳……”“我不会水啊，二狗，拉……咳……拉我……”平静了许久的水面像是迎来最后的挽歌，闹声一片。
最终，在这次事故中，有人失去了生命，有人失去了勇气，有人失去了爱。时间是最无情的旁观者，也是 最有疗效的药，生老病死还在继续，没有人能停得下来。最后，这场悲惨的事故，只换的后人们一生长叹，有经验的阿伯说，其实当时已经靠近岸边，如果大家不跳水，而是一起努力划船的话，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只是，可惜了，终究只是或许。生死存亡之间，有选择的人总是第一时间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毕竟，生命是自己的，活着，才是真的。没有人有权利苛责别人的选择，尤其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水库只是给人们提供了一个选择的可能，有人挣扎着想要活着，有人生无可恋，想要抛弃一切红尘。因为是意外高发地，这里有人爱，有人狠，所有无关自己的事故听来都像故事一样，我们关心因果，关心情节，关心结局，唯独没有感同身受。只是在我情窦初开的年纪里，有一个事故，让我第一次对爱情有了模糊的概念。
十四、五岁的我，在书里、在电视上看到过很多为爱殉情的故事，总觉得遥远，不真实。唯独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居然能近距离接触到。
听说那天很热，那个女孩很漂亮，他男朋友比较有钱。钱这个东西，多了，总是会让一些肤浅的人膨胀， 活在一个唯我独尊的世界里，不听劝告。恰恰，一切就是那么刚刚好，刚好他有钱，刚好他喝了酒，刚好他不听劝，刚好他非要去游泳，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个华丽的转身跳，之后，再也没有从游泳池站起来，几分钟后，漂上来的一只拖鞋瞬间让一切静止，然后喧腾。最终，他被打捞上来，作为一具尸体。
他有钱有权的父母大吵大闹，一幅要让所有人为他不懂事的儿子偿命的架势。没有人注意到可怜的她，漂亮的像一只花瓶，失去了唯一可以妥帖保护她的角落，她痛苦，她后悔，她恨。我不了解她，只远远的看过一眼，所以，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前尘往事。从出事后她家里没有人出现猜测，大概有一个并不美好的过去，所以，男朋友是她的世界，是她赖以生存的空气。突然，空气消失了，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绝望包裹，因而选择随他而去，或许，黄泉路上，他还未走远，还有机会再续前缘。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但她确实是这么做的，一头扎进水里，任由无边黑暗拖拽，却吓坏了旁边的人。一辈子在黄土地上耕作的人继承了大地一样的厚实，总觉得生命诚可贵。手忙脚乱的救起之后，为了防止她再轻生，还安排专人盯着她，吃饭，甚至上卫生间都寸步不离。可是，就像无法叫醒装睡的人一样，上帝也无法挽救一个已经绝望的灵魂，她执意抛弃沉重的肉体。终于，还是被她找到机会，达成所愿。
听着身边的大人们一声比一声长的叹息，我反而深深的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为了终于战胜了生命的爱情，还是为了终于死去的女孩，亦或是为了揪着心得旁观者们，再或是等待结局的看客们。总之，不管怎么样，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一份看似美好的爱情，一场伟大的殉情，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荒唐的故事。
过去的已经过去，人们都习惯向前看。即便发生着这样那样的故事，水库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谧着，悄悄地获得越来越大的名气，许多外地人都慕名而来。也因此，一直素净的水库开始被一些精明的商家看中，为她投资、装扮她，力图让游客有一个最舒适的避暑体验。恰逢她也到了需要大检查并修补的时间。那两年，政府联合商家，把她的漏洞补好，并在上面镶上装饰，努力保证她安全又美观。那段时间的她应该是最烦躁的时候吧，任由一群自以为是的人类对自己指指点点，随意描眉抹唇。不能否认的是，经过专业的勘测修补，她确实更健康，更安全，重新焕发了活力。
规划图上的水库像是一个盛装打扮的少女，含羞带怯的要出席一场盛宴，她表现的很出色，举止优雅得体，言笑晏晏，吸引了更多的人。只是可惜了，太多人工的痕迹让她失去了原有的洒脱野性和自然纯真。
以前，天蓝的纯粹，水绿的澄澈，一到了下午，大人小孩就在水边嬉戏玩闹，更有勤快的妈妈们抱着一堆衣服，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在上边揉搓拧捏，洗好了就地晾在被晒得发烫的石头上，等到天黑回家也就干了。那时候，人与自然是真正的坦诚相见，小孩子们直接脱得光溜溜的钻进已经晒热的水中，在大人们的保护下比赛憋气，学会游泳，一米，十米，一百米……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水就慢慢的变了，依然是绿色，却绿的粘稠，像是一沾上就会把手染绿。 没有人再愿意直接下水去玩了。有头脑的商人开始想办法，在不远的岸边再挖一个人工的池子，两百米长，五十米宽，为满足不同游客需求，体贴的分出浅水区和深水区。
在一片天然水域旁造出一片人工水供大家游泳，就像是给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安上一根拐杖一样，充满了讽刺。其实，水库生病了，只是，没有人会在乎，大家也没有空闲去在乎，所有人都在忙着挣钱，忙着花钱，谁会去关心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哭闹的水库，尽管她还在被消费着。
慢慢的长大，上学、工作，离家一次比一次遥远，回家的路也一次比一次难走，与水库见得也就越发少了。但是，每一次相会，我都惊异于她的改变，这儿种新的观光树了，那又开发了一片沙滩，那又搭了一座桥，小时候一直乘凉的大柳树不见了，最喜欢的浅滩被填平了，水位又下降了……
对于她的改变，我不知道是该为她能够被重视，与时俱进高兴，还是为她被人工堆砌，失去天然美感到难过。只是，总是会在午夜梦回间，穿回十几年前，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简单的水库，只有一片温柔的水，岸边有垂的低低的柳枝顾影自怜，而我，还是那个会在她的怀里撒欢的小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