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未寄出的信

我从家里出来,天还是黑的,母亲往饭盒备上几块茶饼,稍洒些芝麻,绿中泛着白。门口附近大多是信箱,上面普遍刷满老式绿漆,邮差先生每天会来一次,清理收发件,我与他不算熟识,偶尔碰面只是微笑,或者凝视,他比陌生人好上几分,时常朝我打招呼。

母亲在书店工作,整天分类书籍,如果老板因私事不在,便充当临时收银员,薪水算不得高,工作也还体面,毕竟是跟文化人扯上联系,尽管她读过两年中学。店里废弃的信纸很多,都是标准的格式,受了潮或者出现破损,母亲觉得可惜,便一股脑带回家扔进我的卧室,读书写字应该是用得上,至少没有其他坏处,甚至说节省些开支,本来就吃着接济。

学校里长了一棵槐树,人们总喜欢怀抱它,我没有去,母亲在门口目送我离开,我装作正常模样,街角处后瞥几眼,直到看不见她,然后七拐八拐溜进另一条路。邻近的店铺很多,尾处老太太开着家杂货店,里面有卖信封,都起了灰,好像客人是否愿意花钱都无所谓。我把每天捡到的硬币攒了起来,一块的,五角的,或者是一毛的,装满捡来的猪型储蓄罐,我喜欢收集杂物,但不花钱,所以我羡慕老太太拥有来自世界另端的宝库。老太太躺在摇椅上,藤制的那种,我站阶梯外看着她,她睁开一只眼,打望几下,又闭上,嘴里含着东西,旁边的大黄狗也趴着,舌头垂在地上。信封比商场的便宜,我偷偷去过几次商场,那是新的大陆,哥伦布也跟我一样发现过,我是后来才知道。我没有砸开那头猪,它实在足够可爱,但依旧是花光了所有钱买了信封,青石阶段透着股凉气,上面立根灰白色的路灯,我就这样坐下,掏出水笔和信纸开始写,低着头没有抬起。

对面是棺材铺和一株桃树,桃树还没有结果,只绽开了些苞蕾,老板也刚刚亮起灯。

三月的天气很多变,字垫在腿上,歪歪扭扭,蝌蚪蚯蚓般直打转,极为符合我的气质,我嘴角稍翘上些,没有缘由地笑,笑也极诡异,里面牙齿露出半颗。

“你好,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关于宇宙吗?”

“比如……火星!”

“火星很冷,没有氧气。”

我有些促狭,又不怀好意,只写了几句话,或许不该打扰更多的人,太多话也会有人嫌啰嗦。可我能时常看见太阳系里的所有星星,从紫索天文馆的那架望远镜开始,隐隐约约,宇宙该是蓝色的,班上没有人愿意相信,同桌也以为我新学了个笑话,甚至母亲调笑我。我觉得我应该证明什么,重新找个知心朋友,可以先聊聊火星,那是一个大到值得讨论的问题,专家们说过它与地球最像,人类迟早得大规模移民,我有责任关心局势。

“火星上有人居住,很原始的那种”。

“不,他们是另外的物种,并非人类!”

“那你说是哪种?侏罗纪还是白垩纪,或者寒武纪?”

“一时说不清楚,至少并不是人”。

我想我会和他交谈,他很不会说话,是个男的,也不怎么高,皮肤是白得犯病色,眼镜框架箍了一条粗绳,绑在后脑勺。

信丢进信封,没有标上地址,我写了很多份,每份也都画了个笑脸,带着诡异狡黠。老太太突然看了我一眼,站起,来回走动,双手放在胸口前比划十字,估摸着是基督教徒,或者说天主教,我至今没有分清,教堂扎堆般地生长,祷告方式也多样,母亲告诉我这是忌讳,从来不准多问,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者,可我却没有遂她的愿,世间很奇怪,也总会有矛盾,然后并存。

我从西路往东走,挨家挨户地放信,邮箱大多是空的,邮票很少见,普遍地是建国周年纪念版的。房主们没有起床,周围弥漫着窃喜,不知道谁会可怜他们遭受如此不幸,我想应该没有,人们都是足够酷的,城镇里也从不养鸡,没有打鸣。张老师家的邮箱最新,我只扔了一张信封,信被抽了出去,因与果是时常存在的,寄信人与被寄信者在思想上至少应该保持大体相似,而不是存在阶级关系,人与人法律上是平等的。

邮差先生八点开始工作,是标准的北京时间,跟我放信差不多,仅差着他是挨家挨户地收信,我悄悄地尾随,着急那些信的归宿,灯黑得很快,像极我眼里的光。他特意抽出我的信,摆在邮箱上方,临走又摇摇头,从地上捡个石子压住,接下来如法炮制。直到最后一封死去,他尽完了他职业素养,我耷拉脑袋,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是自言自语。石头和信封放进书包稍有些重,估计是一条大草鱼的量,我极讨厌鱼的腥和无味,或许是人的爱好差异,感觉也自是不一样。

现在看什么也都像石头,夏天极易捂热,又硌人,稍不比圆润的玉。中学时代的人不甚友好,我也懒得交际,朋友该是有一个,已经骤然死去,既不能复生,又难以开辟。母亲逐渐忙碌,离家的时间渐多,不再顾得上我,我往杂货铺跑的次数增多,老太太会给一定的优惠,笔买了很多,信越写越长。

我问他多久才会再次出现,从梦里脱离。

他没有回答我,都断绝在那天,信从未寄出,只放在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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