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最繁华的歌舞教坊《芙蓉祠》,是官教,接待客人的都是因文字狱被收编了的犯臣子女。
今朝正式更名为《竹里馆》,馆内热闹非凡。
此时,舞台上,一着黄衣的舞娘正曼妙生姿,舞动升华,水袖翩飞,舞起一片影花。
眼波不时飘向台下红毯上的白衣琴师,那琴师不时回应,一时场内观众自成了多余,似乎灯影,花影中只有这两个仙子般的人儿。
一曲舞罢,舞娘染袖理了理衣裳,张口道:“今日适逢本馆更名,重新开门迎客,却还有一桩喜事说明……”染袖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宣布这件大事,仕女见缝插针,走前来低语道:“妨主,恭亲王大驾,说急着找您。”
染袖皱了皱眉,望向琴师的方向,琴师点了点头,染袖随着仕女向后庭走去,路过琴师身边开口道:“阿修,少停,你一道过来。”她欲言又止。
琴师封修轻握她手,柔声道:“放心,有我呢。”
染袖眸光渐决:“该来的总会来,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的生活。”言罢,急急向后厅走去。
后厅中,丞相之子官封恭亲王的寒毣正在品茶,满眼的不耐,看到染袖入内,立即迎了起来:“梦竹,你来了!”
染袖皱着眉头:“当日我父被参谋逆,收监入狱,全家株连,我被发配歌舞教坊,从此沈梦竹郡主再无此人,我便是乐十七娘染袖,当然,现在教坊已归我门下,您也可以称咱为乐坊主。”
寒毣凝视着染袖:“当日是左丞之女蝶栖嫉你美貌,妒你贤名,窜掇其父兄参太子傅沈大人有谋逆之心,皇上因着恐太子结党营私,故贬你父抄你家,我父禁足于我,私自解除婚约,我有心相救,奔走于四处碰壁,实属无奈,方求于蝶栖公主,娶她入门,就是为了保你不受欺凌,谁知她是那样的一个善妒无德之女,凡事都要争着三分,对我又是万般不信任,忍了这三年,改朝换代,太子继承皇位,第一件事就是平反老师,重启你家门楣,还叫什么染袖什么乐十七娘什么乐坊主,打理什么这不雅的营生?理应还您郡主之位。”
染袖苦的一笑:“郡主也罢了,无福消受。”
这三年她过的什么日子?不受欺凌?是了,富家子弟当她是奇货可居 ,屡次前来骚扰,若没有琴师封修,她何能出淤泥不染?赢得这薄声名?撑着日子捱到父亲重振家门?只是,心若冰蝉,未死已僵,对那富贵乡欢乐场,却是再无留恋,硬着向老父要了这教坊,后半生便只在这舞池乐声中与封修做神仙。
“梦竹,休要这样说”寒毣捂着心口:“这里日日夜夜都在疼,都在流血。”
门轻启,仕女捧着茶盘添茶,后面随着封修,顺手接过茶盘,端到两人面前。
“恭亲王,这位是封修,承蒙这三年来对奴拂照有加,多次相助于危难,今日竹里馆重开业,我正要宣布我们的婚事,刚好您来做个见证。”染袖见寒毣说的不堪,再下去,恐难收场。急忙用此事来封口。
寒毣不敢致信的望着两人:“这不可能,这不行,不可以。”他吼道:“梦竹,你不能,我们是有过婚约的,你要嫁人,也得问过我。”
“笑话。”封修从鼻中哼出两个字来:“王爷,时候不早,请归吧,这里烟花之地,不便久留。”
三人之间烟火升腾,眼看就要点燃,门“咚”的被踢开,一个华服飞扬的女子闯了进来:“亏你还是个亲王,你丢不丢人?到底是追过来了,刚一听到沈太傅官复原职,你椅子都没坐热就赶过来”蝶栖公主吼着走了进来,手指着寒毣的鼻子:“你还有没有点王爷的架子,喜欢哪个欢场女子,叫人差使着弄到家里,想怎么地还不由得你,用得着低三下四的象个下人般寻乐子?”她故意加重欢场两字,看也不看那两人,仿佛她的高傲如云似日。
“见过蝶栖公主,好叫赐教,这里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欢场,这可是皇上亲赐的官教坊,年节什么的,他老人家高兴了,也会包了场子,来听歌看舞取乐子。”染袖款款而言,毫无惧色。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乐坊主呀。”蝶栖故意的不叫她的名字:“是皇上亲赐的,但是他老人家可没有说过,这里可以公开的勾引别人家的夫君,来嘛,倒也是偷偷摸摸,这么光天化日的,不避眼风的,叫人家咬舌跟子都到我家门口的,也算是头一遭见识你的功力非凡了。”她阴阳怪气的语调,到底是叫染袖脸红一阵,白一阵,说也不是,沉默也不是。
封修上前一步道:“公主,乐坊主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请您言辞勿扰”
蝶栖看了看他:“哼”心道,气质如兰,风姿挺拔,这沈梦竹虎落平阳倒还能有这么一个奇男子回护,再看一眼自己的夫君,倒也是儒雅清俊,只是那目光,一直象被蛛丝牵引,逗留在沈梦竹脸上不肯看自己一眼,便是勾起了这些年费尽心事讨好他却一直遭冷落的怒火,于是大叫了一声:“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速速跟我回家。”说着便去拉他。
谁知,他坲袖一甩:“说人家不贤,却来这拉拉扯扯,成何提统,半点没有妇家人的淑德,再鼓噪,莫要怪我怨你七出,休了你。”
这些年,寒毣对她虽冷淡,却因着怕她欺侮梦竹,倒也礼让三分,这眼看着梦竹已不受她辖制,便半分脸面也不愿给。
蝶栖羞怒交加,见他居然休书两字都已出口,只感觉心口一凉,便是自小怨恨梦竹那些火焰全部点燃,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冲着寒毣恶声道:“你毁我半生幸福,我便也毁你心尖之宝。”说着便向染袖冲了过去。
封修立时拉过染袖,护在身面:“公主息怒,莫要动剑,小心伤人伤已。”
这边寒毣大步走来,一掌掴在公主脸上:“贱人,你还反了不成。”
更是激起蝶栖无边恼恨,她拔剑向寒毣刺去,却哪里是他习武之人的对手,一把便被寒毣拨到一边,看似无心,剑尖却冲着封修的胸口直刺了进去。
血溅当场,染袖一声惊叫,只见短剑直没入封修身体,血不停的往外流。
三日后,竹里馆内外缟素,染袖着素衣,坐在灵堂前不吃不喝,晨起的阳光射在她的发丝上,竟泛起一片白光,一夜间她发如雪落。
寒毣再次来到灵堂:“梦竹,你节哀,保重啊。”他望着梦竹的白发,心如刀绞。
“你妻夺我爵位,你夺我心爱之人,你们都滚,我不想再见任何人,让我和阿修在一起,你若再前一步,我便死给你看。”染袖手中握着那把刺穿了封修身体的短剑,比在自己脖颈前。
寒毣只好退出。
染袖站起身,抚摸着封修片刻不离身的那把古琴,手指摸到几个字,上面雕刻着“玉壶春”三字。
“原来,阿修你便是父亲口中那个不肯进皇宫做御琴师的京城名家,原来你便是当年的那个他。”
当年,沈梦竹10岁,父亲找了无数的乐师舞师陪她练舞,为的是博一个京城才女的称号,但是年纪小的她却跟不上音乐的节拍,舞不成样,直到请了一位白衣琴师,梦竹的舞蹈才如石破惊天般美艳,拿了京城第一的名号后,那位琴师便不见影踪了。
记得当年第一次舞后,梦竹曾问他:“为什么别的琴师奏乐,我总跟不上他们的节拍?”
“他们的琴是凡品,我的琴是仙音。”他摸着梦竹的头,微笑着说。
梦竹轻轻摸着那把一般无二的古琴:“它叫什么名字。”
他轻轻吟了一首诗:“琢玉性惟坚,成壶体更圆。虚心含众象,应物受寒泉。
它叫玉壶春。”
“不象琴的名字,更象我爹爹的酒名。”她戏谑。
他笑声嘹亮,只是年月久了,她渐忘记他长成什么样子,只记得他喜着白衫。
直到她被发配到教坊后才明白,原来不是他的琴特殊,是他弹琴的时候,完全不顾节奏,只追随着她的舞步。所以,初到教坊,她因跟不上别的琴师,没少挨打挨骂,什么京城第一才女,什么品貌才德,在这里都不管用。
后来,他来了,于是她的舞姿又独领群艳,成了这里的第一把红椅子,她只是感觉他好亲切,好熟悉,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惊梦,她才领悟,原来他早就存在她的世界,只是当年她的地位令他不能接近,只能远远的守护,一朝被打落凡尘,他们终是平等,可是缘谬,却这样的天人两隔。
她轻整衣袖,慢开檀口:“曲一支,歌一罄,此舞未歇影已碎,残梦履难行,孤鸿倍伶仃。”
且歌且舞,力休人竭,躺卧在封修身边,魂归天阙。
蝶栖公主做了最后一件对她宽容的事,不顾寒毣的执意反对,把二人葬在了一起。
PS:文中《玉壶春》出自唐.李程
其余诗作为作者所创,若要转载,请注明出处,谢谢